再睡醒,依旧是那间静谧安宁的禅房。
没有楚慎的身影。陆风颜四处扫了扫,心下不由有些失落。
风羽一定会去客栈,这一点她并不怀疑,可是既然消息带了过去,他没来……是为什么?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伤口还是有些痛,只不过已经恢复的差不多,有法力就是好,不管什么伤都恢复的很快,免了卧床不起的痛苦。她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已经不是从天晋山穿来的那件,而是换了件描了墨竹叶的长裙,不像白衣的出尘张扬,反而多了些婉约的气质。
她拉开门出去。
寺中的青砖地面盛满了积水般空明的月色,几层修竹的影剪碎了落在地上,如藻荇连横,安静的了无人声。
小院中置了一方石桌,桌上摆了些酒,云暮独自拿着酒杯,望着圆月怔怔出神。
陆风颜在台阶上站了一下,走下去,在桌边不远处又停住。
她的脚步习惯的轻盈如客栈里蹭吃蹭喝蹭床铺的小花猫,她自信,若她不想让别人听到什么声音,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找不出能被她的脚步声惊到的人。
可是除了云暮。
陆风颜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做得到的,她本是对着明月怔怔出神,可就仿佛突然之间,她从那么出神的某种深思中,无比巧合的就突然回过神来。
她见是她,不语,只柔柔一笑。
陆风颜沉沉的一直看着她,目光中清澈分明的底色在这不知不觉中就已翻滚的泥沙骤起,她觉得自己明明想说一句话,可话在喉间几番翻转,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心底里仿佛有了条虫子,来来回回的钻来钻去,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踪影儿。
她想起在天晋山这些年里后厨的刘大娘从小到大对她说的话,再看着云暮柔婉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探寻,她突然觉得喉咙堵了块棉花,酸涩难当。
她走过来,对云暮十分豪气干云的拱手一礼,“此次多谢云暮夫人相救,只是师兄正在寻我,风颜……不想让他担心,便于今夜辞去。待他日,必携师兄来此,拜谢夫人的救命之恩。”
她说完,拱手躬身,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云暮的反应,就已大步离去。她在清明的月光里看得见自己落在地上的侧影,步履匆匆的,仿佛逃跑一般的狼狈。
山路难行,夜深露重。她踩着湿漉漉的荒草,眼里突然涌下一波一波擦不干的泪来。
风府。
楚慎推推门,传来一阵铁索窸窸窣窣的碎响。
他看了看布置精致的客房,一时想不通风家人困住他们的异举是何意图。
欧阳璃坐在桌前,门窗具锁的房内透不进月光,只有一豆烛火将室内晃的半明不暗。只是昏黄的灯映在她萤紫色的面具上,不再如月夜那般凉冷,多出些烟火气息的暖意来。
她打量着陆风颜的寒魄剑,露出的半张脸看不透任何心思,她那样坐着,如同一个灰暗的木雕。
楚慎在她对面轻轻坐下来。看向寒魄,又想起陆风颜。昨日无法确定她在何处,便依着下山前的约定回客栈去等,即便寒魄在玉妖手中,他依旧直觉她不会有事,他相信陆风颜的法力绝不会比他弱,玉妖虽不弱,但绝对伤害不了她的性命,凭着从小到大的默契,他相信她一定会回来。
只是没想到风家夫人却亲自客栈,说风老家主已醒,必要邀他入府,亲身重谢。他推脱不过,只能在客栈中留了信儿,暂且带着欧阳璃前往风府。只是更没想到的是,风老家主仅在晚宴上匆匆露了一面边退席休息,而他们应邀在风府留宿,可在半夜,却被牢牢锁在府内。窗门墙壁都多置了铁板,出的去,却着实会耗一翻功夫。
所以他听从了欧阳璃的建议,不动声色的暂等后续。
至于欧阳璃,她救他回来,可除却她的姓名,却再也不肯吐露任何信息。她不愿说,他便也不问。
即便只是匆匆几面,他却直觉的,在相信着她。
欧阳璃递了杯茶水过来,琥珀般的茶色,热气袅袅。
他们被困已有数个时辰,没有人会送热茶。这杯……必是她以功力所温的吧?
他想起最初在天晋后山的那晚,她现在折断的树丫间,被她掌中之火焚烧过的那颗青溪蛇内丹,眼底的温润浅笑,一如这茶一般,清净而微暖。
他接过,茶中升腾的热气袅袅而起,将他的眼色也遮的有些朦胧。
窗外静的听不见虫鸣,可片刻后,却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一声重响。
楚慎站起来,欧阳璃侧了脸转了目光。
轻巧的钥匙拧动,风羽如絮一般闪进身来,清亮的月光从半合的门缝渗进来,映的她的脸色映的有几分透明般的白。
她站在门口,目光从楚慎身上一扫而过,在欧阳璃的脸上顿了一顿。
“陆风颜在尘音寺。”她冷冷的道,停了半分,又道:“风家的事情,我答应不管,你们也再不该多管。”话音稍落,她已又一闪身跃上房檐,淡色的衣衫在月夜里,飘摇的像一阵轻瑟的秋风,凉冷,而淡薄。
楚慎回头与欧阳璃微微相视,如意料之中的一样,看见她潭水般波澜不动的浅色眉眼。
他提剑出去。
欧阳璃慢慢将盏中热茶饮尽,从桌边站起来,尾随而去。而她随手放在桌上的薄胎水晶瓷的茶盏,在房门被她轻轻关上的刹那,完完整整的化为一捧细细的瓷灰。
陆风颜走的并不快,在眼底映入同福客栈黑底金字还挂了两个红灯笼的牌匾的时候,远远的天边都已经泛起了隐隐的鱼肚白色。她揉揉略有酸痛的腿,眉头皱的紧紧的。
一道黑影从关着的大门外冲过来,陆风颜惊了一惊,手指上已经本能的绽出淡淡的白光。
“风颜姐姐,你可回来了,风斜他可能被逍遥寨的人抓走了!”轻灵的声音夹着淡淡的哭音在耳边响起来,有些突兀。
是虞锦。
陆风颜一惊,手指上的光芒散去,伸手扶住虞锦单薄的身体,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小鱼,不要急,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虞锦眼睛已经红的像个兔子,她抹抹眼泪,道:“晚上的时候风斜他说想吃城东的酱香小鱼,让我去买。可是我回来的时候,房间里狼藉一片,房门和窗沿都有狼爪子挠过的痕迹,还有血痕,风斜也不见了。风颜姐姐,这个福江城里是从来不会有狼的,一定是逍遥寨,只有他们才能控制狼群,一定是他们!”说着,眼泪又簌簌的落下来。
陆风颜忙拿袖子去给她擦眼泪,“不要乱,宅子里没有人,并不一定说明风斜他被抓了,况且屋内没有他的尸体,就算他真的被抓,也说明逍遥寨的人还不想杀他,他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这样好了,我去逍遥寨先探探消息,你在客栈里等我,我保证,一定会让风斜平安回来。”
“可是……”
“不用担心,我所修习的剑术,这尘世的江湖中,还没有多少人可以打的过。”她一笑,揉揉她的头发,宽慰道。
虞锦半信半疑的咬咬唇,到最后,还是点点头。
陆风颜目送她一步一步进了客栈,晃了下手臂,肩上被暗算的伤还在发痛,她的眸光紧了紧,还是伸手结印,细细的光线向着城郊延伸,循着她所记得的风斜的气息追踪过去。
她抬步轻轻掠出,追着那常人难见的光线,鸿雁般迅速的飞掠过重叠的房舍和农田,直直奔向十几里外的几处连绵从山。
光线在一处平缓的山头上消失。陆风颜将身影隐在一棵茂盛的桑树上,隔着些距离远远的观察着眼前这座威名远扬的寨子。
分分明明的就是个粗鲁山贼占山为王之后修来的俗寨子。面积不小,周围筑了高高的石头墙和粗木篱笆,正门口放了两个烧的旺旺的火盆,撑了个粗木杆子,挂着一个绣了虎头的黑色大旗,书着不好不坏的“逍遥寨”三个大字,仅有的两个守门的正窝在墙角迷迷怔怔的睡觉。
没有任何特色。
陆风颜不屑的撇撇嘴,在她看来,这种在一方大城享有威名的帮派不说金碧辉煌,怎么也得各有庄严肃穆的特色,哪像这里,俗的就是个半路出家的强盗窝子。
她一摇头,从树杈之间一跃而下,轻飘飘的落在笨重的石块围墙上矮下身来,思虑一下,目光轻动,捻起一块碎石丢入无光的墙角,身影再矮,完全隐没在黑暗的一角,按下呼吸,将自己完全融入这飘渺的月夜。
碎石落地,发出轻啪的一声清响。
迷蒙的墙角立时闪出几点微绿的光点,箭一般的向她藏身的地方扫过来。
四处皆是狼群。
陆风颜的嘴脸凝出一抹冷笑,果然。
她就真的不相信,能够让整个福江城忌惮三分的逍遥寨,真的会像表面上看出来的那样懒散松懈不堪。他们即可以操控狼群,又怎么会想不出用狼守夜的阴谋技法。
只不过,狼群虽刁钻谨慎,但到底不是心机十八弯的人。陆风颜紧紧衣服,悄无声息的潜行而进,如落叶一般在木桩屋顶一闪而过,速度之快,已经完全逃过了狼群敏锐的双眼。
直到落在一方规整的草田。
艾香味道拧着草药特有的苦涩,在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弥漫的有些呛人。
陆风颜飞快的扫视下四周,落下身来,香气扑鼻,刺激的头脑有些发晕。
竟又是幻境!
陆风颜翻翻白眼,最近究竟是什么鬼运,幻境迷阵竟然也廉价到到处都可以布置的到。
只可惜,上一次中了计只是她一时大意,如今在这个时候再遇见,又怎么可能会真的再被算计?!
她微一挑唇,找了个舒适些的位置倒下来,闭上眼睛,佯装中毒昏迷过去。
她倒下的时候不知拉动了哪里的机关,大片葱郁的草地错开,而她躺下的地方化为一条倾斜的甬道,顺着光洁的大理石道落下去。
石道很陡,却并不长,下坠不过短短几息就跌落在硬棱棱的石板地上,撞击的几道不轻,肩头的伤口涌起火辣辣的痛感,陆风颜用力咬了咬牙齿,撑着没有动弹。
安静。
不久之后,隐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她的耳边。有人蹲下身来,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又摔开,哼了一声,起身走出去。
门是硬木,关闭的时候发出钝重的闷响,落了锁,是窸窸窣窣的粗重铁链,即便是武功再好的武林高手都没有办法震断。
对逍遥寨的人来说,这个牢房,很安全。
陆风颜睁开眼睛,迅速而又细致的打量着这个三面石壁一面木栏的牢房,没有光,即便是身有法力,也依旧看的极为模糊。她侧着耳朵静静听了听,直到确定周围不会存在一个人,才慢慢起身,揉揉肩膀,悄然无声的靠近被锁住的门。
手指在粗实的铁索上慢慢划过,铁索的表面迅速变成一种融化般的暗红,轻轻一扯,铁链便如纸片一般被拉扯断开,她将门轻轻推开一道缝隙,闪身出去,又飞快的关上,将断掉的铁索连接在一起,红色渐消,整个铁索再次完整的看不出任何断裂的痕迹,唯一不同的,是那间看似密不可分的牢房里,已经空无一个人。
陆风颜侧身将自己贴着石壁隐进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中,她的眼眸都仿佛染上一层薄薄的,冰冷冷的浅紫。
她并没有耗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关押风斜的那间牢房。
一模一样的牢房,只不过里面多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的两个人。
陆风颜第一眼注意到的是那个女子。
其实这世上总不乏一些人,无论是安静还是活跃,是雍容或是狼狈,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种难以用语言来描述出的,那种令人的内心怦然一动的,如若发着光芒一样的气质。就如她,只是那样安安静静的靠在石壁的角落,却另有一种按耐下的无限风华。
她穿着极为紧身的衣裤,甚至上衣还裸露着划了几道擦伤的手臂,长发被一条细带竖起来,在她无意转头看向她的时候,陆风颜感觉的到,她就像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刀,沉静的眼眸下,隐藏着一种她都无法看透的凌厉。
而风斜靠在她怀里,拧紧的眉头透露出他即便在梦中都无法忽略的痛苦。
想必是那种怪异的毒瘾发作了。
陆风颜没有隐藏,她利落的再次熔断锁门的铁链,在与那个女子目光相触的瞬间,她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个女子眉梢一动,表情有些讶然,到还是淡定的点点头,安静的看着她进来。
风斜的状况此她想象的还要糟糕。脸色苍白的已经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而额头上未干的冷汗表明他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一个极限,衣上的划痕和灰尘,也告诉她,他曾在这个黑暗的地牢中有过怎样的挣扎。
陆风颜皱了眉头,手指动了几动,还是放弃。那种用于疗伤的法术对于一个没有法术的人来说效果大打折扣,现在风斜虽然太虚弱,但还没有生命危险,她暂时还不能耗费太多的法术和体力,毕竟这里还是敌营,在任何可能存在风险的地方,都绝不可以稍泄戒心。
“会武功么?”陆风颜用一种接近唇语的轻声语气问她。
“自保没有问题。”她沉沉看了陆风颜一眼,眸光略闪,最后还是化为沉寂。
陆风颜暗一点头,也不废话,和她一起扶起风斜,尽量加快步伐出去。
指引方向的那道浅光在石道中飘忽不定,去同一抹清明飘逸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