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在盛夏的一天晚上，爱县皮革制品总厂召开了核心层会议，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表决合资。
合资，是什么概念，如今这九十年代初期，对于内地企业不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将是极其抢眼的举动，如果成功，当然要比杨域平搞的技改更加辉煌，也要比魏南跑来的外贸订单更加轰动，还比县委书记的1000万投资更有意义。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名誉上，都比任何事情更加能够引起更高层的关注，惊动省级电视台都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这在心理上足以压倒任何人的轻视、不屑……
参加会议的有杨域平、老米、魏南三个副厂长，还有厂长顾问皇甫真，销售科长邢忠，保卫科长兼基建科后勤科长赵成功。通讯员小王陪坐听用，办公室主任夏侯敏是唯一一名女官员，作会议记录。一共是九人，从傍晚7点开始，一直将会议开到凌晨半点，才吃了一点饭。
且将这次会议详加表述，因为它是决定爱县皮革制品总厂变性的根本大事，还是这个厂前途命运的转折点、标志牌。
在表述这次会议之前，须将其他数人的情况略作介绍，才好让人理解各人在会议中观点的来由。
老米，米喜三，是老胡在原制革厂的心腹，又是商业局创办这个厂的大将。人长得黑一些，瘦高条儿，脸稍长，嘴稍大，眼稍小，挺能干。去年，魏南初入厂时，干过一批皮件活，他当时已因杨域平的建议荣任副厂长，带了一名业务员，350斤的金属配件从武汉不托运连扛带拖弄回爱县，可见是一员虎将。
皇甫真，杨域平在仁县五交化公司的忘年交，长杨域平十七岁。大个子高如白杨，小脑袋智犹孔明。双眼沉郁，一脸轻松。圆脸蛋，长鼻子。本来其次子与杨域平交好，臭味相投，都善喝酒。久之自己也与小杨心气相通，特别是谋略上往往想到一起，遂成忘年。他来爱县，还因为胡青的父亲曾在仁县当过官儿，与文革中任民兵营长的皇甫真交好，早年即与胡青相识。故杨域平到爱县皮革制品总厂，三番五次推荐皇甫真来厂供职，胡青同意。因无正式劳动手续，要破格任用有困难，屈就厂长顾问，不曾得到一纸商业局的任命文件。
赵成功，爱县老干部，二炮部队转业，与皇甫真年龄不相上下。大个头一米七五，略逊皇甫真一筹。瘦削更超皇甫真，脑袋小，鼻头圆。大眼忽闪，阔嘴唠叨。杨域平到任后，他常从自己的商业局保卫科副科长办公室来厂里玩耍，间接与胡青交上朋友，经水局长同意，调入厂里任职。因为他曾在房产部门干过，所以生产大楼是经他手盖起来的。
邢忠，高大粗壮，声高气宏。但没有皇甫真、赵成功那么高，大约一米七二，大脸大嘴，大眼大手。办事认真，脾气倔犟。是原制革厂比老胡资历还老的供销科长，商业局由胡青建皮革制品总厂，将他和他的业务员米喜三一同调入。现今属下米喜三当了副厂长，自己还是科长，内心不快，但工作不误。
夏侯敏，会中唯一女子。高中毕业，22岁。微胖方脸，十分诱人，丰满大胸，万般惹火。小嘴很甜，大眼很亮。她是去年所招工人中善交际，能书写，有丰富大厂经验的女工佼佼者，被选入厂部行政核心，善于协调各方搞好工作。
内中胡青、杨域平、米喜三、魏南、皇甫真五人为厂部领导，各有能为，被商业局局长水西部称之为皮衣厂“五虎上将”
会议一开始，天黑漆漆的一团，早已下起了瓢泼大雨。雨声响亮，雷声轰鸣。时而大风吹来，呼啸翻转。如果独自站在外面，难免心惊肉跳。
会议在胡青办公室召开。胡青坐在自己的老板桌后，面南背北，两眼不时扫过眼前众位。杨域平西首，魏南坐西次位，小王挨着魏南，接近门口。米喜三东首，皇甫真坐东次位。赵成功、邢忠、夏侯敏打横坐，与胡青对面。
由于大雨滂沱，无休无止，风声、雷声、雨声不绝于耳，导致会议上发言者声音都很大。争论到激烈处，人人情绪高涨，畅所欲言，类于吵架。
开会之前，杨域平、魏南、皇甫真、赵成功、夏侯敏几个互有串连，都了解大概。胡青深知如此，会议一开始，没太多绕圈子，直奔主题，说了我方想合资且有外商也在寻找目标。胡青说道：“我觉得我们这个厂都是我们几个人自己兴旺起来的，县里什么贡献也没有，今后的道路，我觉得还是不让县上插手，我们要抓紧搞一下合资。何况合资最能够证明我们的能力。那时候，我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再也不用看商业局、爱县政府的脸色。我们自己的厂，凭什么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下面让米厂长介绍一下合资的运作情况。最后表决。”
米喜三紧接着胡青的话头，激动万分，讲了与韩、俄两家会晤的情况，以及人家的派头儿和风采，最后讲到俄商的易接近，谈到人家对皮衣生产很有兴趣，更是手舞足蹈：“人家那一枚戒指的价值就比我们干一年还多，人家的风度那是咱县根本见不到的，西装笔挺，皮靴铮明瓦亮，那说话，那思维，根本找不到对手。我们跟他分析了搞皮衣的庞大利润，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人家说，要向俄罗斯总部报告一下。还说，俄罗斯总部的人基本相信他的选择，如果可能的话，首期投资肯定不是小数目，而且还是美金投入。我们现在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赵成功听得入了神，出于对发展大计的热心，热烈支持此项工作的发展，并希望加紧活动，以免让到手的活鱼溜了。
胡青办公室顿时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好不高兴，杨域平和办公室的两位属下一直没有插话，忘年交皇甫真发表了一套关于谋略的言辞，见小杨的系统一直未参与讨论，似乎魏南的兴致也不高。于是打住话头，让小杨发表见解。
“杨厂长，你认为合资这事咋样儿？”皇甫真在私下叫小杨，正式场合都这么叫厂长。
杨域平语出惊人：“各位，我听了胡厂长和老米的介绍，考虑了一下，认为，这还仅仅是一个画饼，不能充饥。”
众人愕然，齐刷刷注视着杨域平。
杨域平的讲话和思考，当然与魏南、山玉的谈话有关，显得胸有成竹：“要真是与对方合资成功，而且对方也真是想来我们这里开疆拓土，大干一番，我们首先必须摸清对方的底细，对方的有效证件，企业执照、护照，代表者的情况，对方在俄罗斯的公司地址，经营状况，等等这些情况有一点弄不清，都可能是诈骗。如果手续不全，即使对方不是诈骗，我们也无从与他合作。工商局总得手续全才能办证吧。”
“你是不相信我！”米喜三怒冲冲一句扔了出口，斜瞟了小杨一眼。
魏南猛抽了一口烟，轻声细语，一贯性的不慌不忙：“杨厂长的讲话是有道理的，能合资成当然是好事，但是，合资了决不等于资金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并不是想象的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另外我建议，就事论事，决不可怒气冲冲或者将敌对感情加进来！米厂长，杨的年龄小些，我们这些大几岁的连他的话都听不进去，不好吧。”魏南边说边向本来就不抽烟的老米让一支烟。
杨域平得到了魏南的支持。索性一股脑儿把话说清楚：
“想想我们厂经过这一年多的运转，先是我和局里的领导、县经委的领导，一直搞了大半年才把技改搞成。这个节骨眼上，请来了魏厂长，跑来外贸活儿，我们厂里有这么好的外贸人才不用，把技改资金全放在盖楼上，少赚多少钱大家清楚。现在县委书记全力支持我们，三番五次来我们厂调研，公开承诺了1000万投资，这在全县都是让人垂涎的，我们何必非要搞什么合资？把县里的1000拿到手，不是很好的事情吗？现成的1000万撇开不要，合资这事儿八字没有一撇，这不是舍近求远吗？！我看值得大家深思。”
米喜三对杨域平、魏南的讲话不耐烦，烟也没看，甩手出去了。
杨域平也觉得这种态度不是共事，而是闹事。他站起来，也轻轻出去，来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看着委屈的米三喜，杨域平心中也很懊悔，上去拉拉他的手：“喜三哥，你别生气么。也许是我没见俄罗斯代表，凭空乱说不如你们调查的有数儿。我不作调查妄加评论，是我不对！”杨域平看到米喜三的脸上和气下来，忙又说：“你看，今晚咱是商量么，上屋里吧，这么大雨，站外面干啥，你看这房廊冷的。”杨域平连拉带哄，米喜三只好顺台阶下来，进了屋。
胡青、魏南、皇甫真、刑忠、赵成功、夏侯敏、小王都忍不住笑。
老皇甫，这位年龄最大的大家共同尊重的顾问大人开言了：“喜三，你看这像啥，话没说几句，事没商量个结茧就动气！在座的都是统治二百多号人的核心领导，水平都跑到哪儿了！”他又将脸转向小杨，“一个大学生，全厂看重你，你啥水平！人家话没说完，你就知道俄国人来路不明？！那样上纲上线，人家不生气才怪呢！！”这几句话声音提得很高，杨域平和米喜三都勾下了头。
赵成功也开了腔：“算了，鸡毛蒜皮的，为了公家打一架也无所谓。人家杨域平在仁县与曹起大闹一场，过后的礼尚往来不还是很正常吗？今晚上就是要争出个结茧，定下方案，明天开始，分头施行。而且不准因为工作的争论计较啥！”
老胡接上了话：“皇甫兄和赵科长说得好，大家同意的举手！”都在一个时间举起了手，胡青觉得这个办法可以消弭无谓的恩怨。
经过争论、解释、筹划，杨域平、魏南虽然反对，但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扭转胡青的意图。皇甫真又解劝大家，“与其爱县县委书记的美意全然不顾，倒不如真的支持合资，总算这个厂还有一丝希望”。最后采取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最后一致同意了走合资之路，整出一个令全县乃至全省叫好的企业来。决定从第二天起，由胡、杨、米三人组成谈判小组，与合资方正式接触。由皇甫、赵、刑及总会计平士华（因事未参加讨论）、夏侯、小王组成后勤保障小组，布置厂内环境及培训工人等等。
会结束了，人没有走，都坐在胡青办公室等着厂内食堂做饭来吃。饭没有上来，大家胡乱聊天。杨域平若有所思，急急问胡青：“胡厂长，对俄国人，你和老米均已接触，那俄语你是怎么弄懂的？”
“人家给我的谈话全是汉语。”胡、米二人飘飘然，几乎异口同声。
但见杨域平无言，紧皱了双眉，望着窗外盛夏的大雨。其实啥也看不见，窗外漆黑一团，与其说是看窗外，不如说是听雨声，其他几个人听了胡、米的回答，个个惊愕万分。
这是个致命的问题，俄国人怎么统统讲汉语呢？在飘飘然的表决会上，竟没有一个人想到，就匆匆表决了，此时都有了一些不安。
俄国人究竟用什么语言沟通，究竟是什么样子？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