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猎是突厥人的一种特殊活动,它常常发生在深秋或者初冬时节,因为那正是马儿膘肥体壮的时候。
形式各异,规模不一,有时只是一场小规模的只在贵族间举办的围猎,有时是一场对违逆突厥可汗的部落的征伐,而有的时候则是一次大规模的南下劫掠。
草原的南面是连绵的群山与高原,再往南便是中原,由于地理的原因,草原的广阔无法与中原的广博相提并论,在富裕程度上更是有天壤之别。
在更久远之前,草原上的民族与南朝隔得太远,大规模的攻伐自然是鲜有发生,但随着突厥人的铁蹄踏过越来越多的土地,太阳汗用他的铁血意志整顿着这片由长生天照拂的草原,使之成为一族,一国,乃至一君的牧场。
一如几千年后,一位西方哲人所说的那般,“经济催生革命,土地铸就野心”,随着突厥领土的不断扩张,太阳汗的野心也随之高涨,神龙元年的那场冬猎便是这野心的体现。
“看到你活着回来我便知道,我没有输。”战后的突厥王庭有些冷清,弥漫着萧瑟与寂灭的死意,就连那挂着九张最为细腻的小羊皮垂着金色哈那的白色大帐中都透不出些许生机。
太阳汗身前跪着血屠城,单膝触地,消瘦的手臂支撑着同样消瘦的身躯,破碎的黑衫和时不时的颤抖使他看上去十分狼狈。
“但是为何,那些南朝人觉得自己赢了?”太阳汗靠在那张软榻上,身体后仰,伸展着他那根陈旧却尚未腐朽的脊柱。
“我遇上了那一位。”血屠城已跨过修行者的境界,天地间的法则难以令他踯躅,更何况是这人世间的权力,他无须向任何人乃至任何事物下跪,然而他却跪下了,虽然狼狈但是真诚,这不仅是因为他与阿史那拜不花间的羁绊,更是因为他真的想跪,唯有这样,他才能掩埋内心的耻辱与恐惧。
“那一位,若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三位中的任何一位,你都不可能活着回来,若是其他人,你又这么能就这样空着手回来?”太阳汗的声音很轻,语调很平稳,但凡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这时他胸中的怒意已是滔天。
“我只察觉到了一缕气息,是海外的那一位,他和启星剑在一起。”血屠城解释道,声音苍白无力。
“海外仙。”太阳汗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似乎想要从中体会到更多的深意思:“只是一道气息,便把你吓成这般模样?”
“你若是能到我在境界上窥视一眼,恐怕连和那三人同活在一片星空下都会觉得压抑。”说着,血屠城站起了身,如他跪下时一样,皆是自我的意愿。
板直了腰身,阿史那拜不花坐的更端正了些,磕着眼,似在深思,抑或是应疲倦而有了困意,过了许久,他睁开了眼,脸上少了风霜,多了春阳:“也许是因我到不了那境界,所以看不见那星辰,但毕竟年长,还是能懂些道理,这人世间的权势与天上的群星究竟有何区别,不过都是幻光罢了。”
大概是有了些感触,太阳汗的眼角挤出了一滴浑浊的泪,吟起了一句诗:“人生永远追逐这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了无边的苦海。”
南朝的诗歌用古突厥语吟出,在空气中变作静静的和弦,血屠城听得微愣随即便想起了这首诗的出处,开口说道:“若没有记错,这是‘识藏海’中刻印在那些碑林上的诗句。”
“或许你并不感兴趣,但这些年我却一直在查,那些刻在碑林上的文字,无论南朝还是草原,包括海外诸岛和西域的三千佛土,甚至是远在万里外的大食,都没有相关的记载。”
“所以你认为这些文字并非来自人间?”
“除此之外,你还能如何解释。”
“凡事,若是想解释,便已解释不通了。”
“不错,一如我们三人,从‘识藏海’出来后便已走上不同的道路。”一道声音从帐外传来,那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看见来者的脸,阿史那拜不花露出了久违的笑意,那是最为真诚的笑,单纯而直接。
血屠城早已察觉那人的到来,所以他从地上站起身,除了太阳汗,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跪在地上,更何况是他。
“知道我要来?”那人望着空荡荡的帐篷,说道:“还是说这些只是一个美丽的巧合?”
“前些日子,在草原上的时候,我见着了你孙女”阿史那拜不花盯着来者的脸,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变成一种更加隐秘的情绪,渐渐方才看得清晰,那种情绪叫做杀意。
“一见面就想动手,你也太没耐心了。”
“我在草原上不仅仅看见了你孙女,还见到了那把剑的主人,或者说,是这一代的启星剑主。”太阳汗开从那张软榻上站起,眼中的杀意更盛,手握住腰畔,耀离那细长的刀柄。
“他死了么?”听闻此言,那人加快了语速,声音也因此而微微颤抖。
“没有,现在的我已不会再向那把剑生出更多贪欲,不然我也不会让那木多这样的弱者掌管启星剑这么久的时间,但是,我的想法依旧如前。”
“这不对,没有道理”在得知李决仍然活着的消息后,那人放慢了语调,似乎打算与阿史那拜不花辩论一二:“即便如你所说,你已对那把剑不再感兴趣,但你仍会杀了他来向我证明你的正确,因为你已经见到了我的孙女。”
太阳汗沉默着,即没有承认亦没有反对,然而这时候,沉默便已说明了足够的道理。
“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面对那个小子的时候,你下不去手”见太阳汗没有回话,那人便接着说道:“而天底下只有一种人有资格得到你的仁慈,那便是你的儿子,若那小子真的是你的儿子,我却是有些糊涂。”
“其实你并不了解我”阿史那拜不花握着刀柄的手开始颤抖,声音中亦多了一丝怒气:“天下间我不忍杀戮的不仅仅是我的子嗣,还包括一个女人,但这和那小子是不是我的儿子一样,都与你无关。”
“六十多年未见,你俩却还是如当年那般,一见面就争起来。”自那人进了大帐,血屠城便站到了一边,不再说话,此时却开了口,似乎是厌烦了这无休止的争论。
“当初,在‘识藏海’中,我们三人得到的信息是如此的模糊,以致于起了歧意。”不知为何,那人提起了陈年往事。
“这把剑是我从‘识藏海’里抢来的,这段本属于他人的命运亦是我自己从那些人中抢来的,既然能抢夺到手,那么这一切便不该被称作命运,所以我不信命,更不信天命,所以我便成了突厥的太阳汗,成了这片草原的主人。”阿史那拜不花走到了大帐中央,似乎那儿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但你可曾想过,若你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你在‘识藏海’里的机缘其本身便是命运的一部分,你又如何能将眼前的路堪破,又如何敢断言没有天命。”那人并没有因为太阳汗走近而退缩,相反他抬高了自己的头颅,似抬头望着天。
“若这一切皆是命运的安排,我怎能不曾知晓,血屠城修炼那禁忌以这么多年,你何曾见过天罚,若不是那人刻意安排,李决那小子又如何能得到启星剑,而被安排的命运又怎能称之为天命。”说完,太阳汗再次看向那人,目光炯炯,眼神是如此真切,他在审视那人亦是在审视自己的内心,最终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然后拔出了耀离。
“你果然准备杀我”那人退后一步,警惕地看着那把刀以及握刀的人,说道:“可惜,你杀不死我。”
“加上我就不一定了。”一声轻响自身后传来,那是血屠城的声音,一言既落,剩下一片寂静,帐内血雾弥漫。
“为什么?”那人终于变了脸色,看着眼前的一切,即已落子亦已定盘,虽说是死局,但他却还想问出个所以然来。
“这次南下,我险些死去,险些死在一群大修行者手中”血屠城满足了那人的要求,毕竟相识一场,起码要让他死得明白些:“人在生死面前最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我不信天,便不信天命,所以这次我会帮他。”
三人不再说话,帐内迎来了一次长久的安静,又过了许久,有光自天空落下,血雾与刀意混杂其间,北风凄凄,似在悲鸣。
终于,天空中的光渐渐变的暗淡,王庭牙帐内,那人的尸体静静的躺着,他叫耶律启星,天下间有把叫做启星的宝剑,他与他的家族守护这把剑不知度过了多少时光,而如今他的家属与他的尸体一般,在微风中化作点点星辉,终于不见。
“现在,我们三人终于变成了两人。”看着眼前那一点点消散的星辉,血屠城有些感慨,即便他的双手粘着那位曾经的同伴的血。
“其实,从那‘识藏海’出来后,我们便已是陌路,只不过,你我的道路要更相近些。”阿史那拜不花将耀离收回刀鞘,向着帐外走去。
“与天争,我们会输么?”
“与天斗,我们不会赢。”这是太阳汗的答案,最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