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喜欢站在房屋前的山堡上，卷一筒草烟，边吸边注视着塄坎下的房屋。那是一间古老的木屋，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堕坪村家家户户住这样的房子，三间木制平房，两头拖着石头砌成的厨房，左右一户人家，中间一间屋是为堂屋，堂屋正上方放一张大桌子，墙壁上方贴对子，天地君亲师、观音大士孔子等牌位，是为香龛。堂屋属于公共空间，平常堆放一些杂物，关键时腾清，用于办红白事或祭祀。经年累月，木屋受风雨侵蚀，裂开一条条缝，薄薄脆脆，黯淡无光，隔几年用桐油刷一遍，缝隙丝丝合拢，突然又油光锃亮了，像一座新落成的房屋。这一日，我的父亲默默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那房子该刷桐油了。说完就走下山堡，回到自家房屋，远远的对我说：“末生，你去瞧瞧你四婶需要帮忙不，刚才我听到你妹妹的哭声了。”
父亲口中的“四婶”就是住在我家塄坎下房屋里的主人，她一个人带着一岁多的女儿，父亲经常让我去帮她带孩子。
“我正写作业呢。”我趴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地抄写生字。
父亲走近我，和颜悦色地说：“现在正是做晚饭的时候，你四婶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就不能先去帮帮她？”
“爸爸，你经常让我去，晚饭也吃了，你又闲着，怎么不自己去呢？”我头也不抬地说。
“你到底去不去？”父亲怒了，伸手来打我，假模假式，一点也不疼。
我装腔作势从木凳上跳起来，嘴里不住地喊：“我去，我去。”
我很乐意到四婶家去。杨妹妹很乖，我特别喜欢跟她一起玩。四婶经常一个人忙活，把她一个人放到背篼里，她哇哇大哭，只要我走近，她就会破涕为笑，稚嫩的小手抓起包裹着她的毛毯，嘴里咿呀呀，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我在还四婶家门外就听到杨妹妹又在哭，四婶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喊：“末生，你来了。”
杨妹妹知道我去了，就不再哭泣。
“四婶，你还在煮饭啊？”我推开门说。
“嗯，末生，快来煮饭吃。”四婶正在灶后头切菜。
灶膛里面的木柴噼噼啪啪燃烧着，时不时爆出一声炸响，我径直走到杨妹妹的背篼前说：“四婶，我吃过了。”
“你爷俩晚饭每天都吃得这样早啊？”四婶切好菜，把菜刀挂在墙上。
我拉着杨妹妹的小手，一面摇头摆脑逗她玩，一面说：“四婶，我们早饭晚饭都比你吃得早呢。”
四婶铲起锅里用水煮熟的米到筲箕中，膨胀的米粒堆成一个小小的山丘，“你爸爸在干什么？”
“不晓得，大概在抽烟吧。”我推测说。
“叫你爸爸少抽，抽多了不好。”四婶把米倒到锅中。
我说：“我劝没用，他爱抽多少抽多少。”
四婶蹙着眉头，嗔怒说：“你不管你爸爸，你爸爸身体抽坏了，谁管你。”
“谁要他管，一个人自由自在。”
第二天一早，我去上学，谌老师检查我作业，我慢吞吞把作业本双手交给他，他略翻一遍，说：“昨天教你的生字怎么没抄写完？”
我垂首嘟哝说：“都怪我爸爸，昨晚我正写作业，他支我去照看四婶家的小孩。”
谌老师一脸严肃地质问我：“你说的是真话？”
“老师，你教我的，做人要诚实，我从不撒谎。”我仰起脸说。
“每次作业没写完，你总说去照看四婶家的小孩了，那小孩多大？你带我去看看。”谌老师说。
“好啊，我现在就带你去。”我兴奋地叫道。
谌老师说：“不行，等放学了才去，你现在赶紧把昨天我教你的生字复习一遍，没写完的写完，一会儿上讲台听写。”
我背脊微微沁出一层冷汗，我最怕听写汉字，三年级的汉字不比一二年级，笔画越来越多，我很犯愁，可我越犯愁谌老师就越要听写。
“反正只有我一个学生，老师，要不你去我家吧，不要呆在学校，一个人无聊不？”我狡黠地建议道。
谌老师说：“少废话，快写，等会儿一个字写不对，打十板。”
“谌老师，不是十板，是五板，一个字五板，你记错了。”我提醒道。
谌老师眼睛一瞪，不容置疑地说：“我说几板就几板。”
我愤愤不平地坐到座位上，对蛮不讲理的老师敢怒不敢言，只得拿出笔与本子，翻开书，认真抄写生字。
谌老师二十几岁，三年前从师范学校毕业，城里乡里都缺老师，像他这样优秀的毕业生，每所学校都争着要，他却甘愿回到村里，教我们山旮旯的孩子。
在我写字的时候，谌老师喜欢悄悄走到我背后观看，我的眼睛十分灵敏，早已察觉到他的到来，所以，我不敢有一点马虎。我知道，如果我写得潦草，心不在焉，听写的时候他就会格外严格，每个字岔来岔去让我写；如果写得专心，他就只会随便挑几个字让我写。
我写完了，故意东张西望找谌老师，谌老师不动声色从我身旁走到讲台上问：“写完了？”我应了一声，“嗯。”谌老师递过一支粉笔，我接了过来，上讲台背对着他，他开始念字。我在黑板上写出来。十二个生字只念了五个，我一一写了出来，他就不念了，颔首而笑，让我下去。
我回到座位上说：“老师，现在咱们走吧。”
谌老师说：“我说过，放学了才去，现在没放学，不去。现在下课。”
谌老师太迂腐，我暗自觉得好笑，整个学校就我一个学生，何必严格按照以前的上下课制度呢。
下课的十分钟，谌老师回到办公室，就像有很多学生时那样，坐下来批改作业或者看书。现在他看书的情况比较多。
清晨的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可以清晰的看到地面上薄薄的一层灰。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毫无趣味，就溜达出去上厕所，尽管我并没有尿急。
我沿着走廊，蹦蹦跳跳，掠过一间间封闭的教室。在三年级二班我稍微放慢了脚步。我想起郑庆东，莫名的有些愤怒。郑庆东和我是一个组的人，我们俩很亲近，常常一同上下学。有时去晚了，在老师严厉的目光下，我看到他耷拉着脑袋灰头灰脸畏畏缩缩溜到自己的座位，像一只受惊的老鼠。他大概察觉到我在背后讥笑他，下课了就笑嘻嘻的找我玩耍，冷不防挥我一拳或者踢一脚才算复仇。一年前，学校的学生已经缩减到十人。除了谌老师外，其他老师都到乡里或城里教书了。谌老师把所有的学生集中到一间教室，一年级至六年级，轮流授课。后来学生减到了八个，七个，六个……愈来愈少，我心中有些恐慌，问郑庆东：“你是不是也要走？”郑庆东用手抹了抹脸说：“放心吧，打死我也不走。”当时，他说得真诚坚决，我就轻信了他，没料想才过半个月，他爷爷在砍柴的路上不慎跌倒，一跤竟然摔死了。他的父母回来料理丧事后，他就随父母离开了。他是和平小学最后离开的一个学生。
我下了二楼，来到操场。操场铺了很厚的沙子水泥，结实耐磨，许多年了，至今没有裂缝，地面光滑如玉。曾经，我与同学们在这里嬉戏追逐，留下许多欢声笑语。现在的操场静谧安宁，没有了人的活动，操场的阳光似乎更多了。不必绕弯，我以最短的距离穿过操场，厕所就在操场的下面。
我还没有解开裤子，上课铃声响了。反正也不是真的来上厕所，我连忙转身往回跑。操场上，我向二楼的教室瞟了一眼，空旷的走廊上，谌老师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教室门口。我开始跑步，就像以往一样，不论什么原因，去晚了，就气喘吁吁跑到教室门口，制造一个我是因为“正事”耽搁了而不是故意迟到的假象，希冀得到老师的同情，蒙混过关。虽然大多数情况下，老师都能识破，但是除此之外，我们无计可施。
我跑上楼，谌老师狞笑地看着我：“别装了，累不累？”
“不累，不累，为了多学习知识，再苦再累也值。”我含笑说。
“屡教不改，把昨天教你的生字每个重写十遍。”谌老师说。
“可是我已经会写了。”我申辩说。
“会了也要再抄十遍，这是惩罚。”谌老师说。
“惩罚什么？”我问。
“你知道，不要再问我。”
我停顿了一会儿，“老师，我拉肚子，我一直在厕所呢，这个迟到，怎么说来着，情有可原。”
谌老师抿嘴笑了笑：“行啊，会用成语了，但也得抄，给你一个教训，叫你上个厕所不慌不忙的。”
“谌老师，你一说下课我就奔向厕所了呢，不信，你问，你问……”身旁没人，我指不出谁来给我证明。
“少废话，赶紧写，我都看见了，你在三年级二班教室前磨蹭了好久，是不是？”
事实胜于雄辩，我无话可说，只得去抄写字，暗想：“下次做什么，可一定得提防着谌老师，嘿，太奸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