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套上鞋袜,婉衣端着铜盆敲开屋门,脸上带着寡淡笑意:“女郎,皇女又来了。我只能请她在外室稍等片刻。”
身后的蝶衣神色倒是寻常。
还不等我穿戴整齐,阿颜早已不耐烦地掀开帘子,绕过屏风进了我的内室:“我进来了啊,我们俩谁和谁,还用讲究什么规矩。”
蝶衣正拿起一只流苏步摇,闻言哼了一声,重重地放下簪子。
阿颜也不为所动,反而笑嘻嘻地凑到蝶衣身旁,拿起那只簪子左观右看:“呦,这只步摇真是细致,尤其上头这只蝴蝶,这蝶翅,纤薄欲飞,脉络分明,竟和真的差不离。不会又是婉衣你的杰作罢?”
婉衣略略摇头,笑意更加冷淡。
蝶衣很喜欢蝴蝶,当年为自己取的名字便是一个“蝶”字,不仅自己佩戴蝴蝶首饰,也喜欢在我发髻上点缀种种蝴蝶。这只蝶弄花步摇,本来被我压在妆奁最底下,也能被蝶衣翻出来。
我拿过阿颜手中的步摇,示意婉衣和蝶衣先下去,把阿颜按在一旁的座椅上,与她相邻而坐,手中摇晃着步摇垂下的两挂琉璃珠子,淡淡道:“是我一位朋友所赠,那个人不知道你可曾听说,她叫刘娥。”
我一提满月,阿颜笑嘻嘻的脸瞬间阴沉:“你相信那些流言?朋友?你在和我开玩笑罢?”
“看来你对她也很熟啊,怎么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我眯眼,将步摇放到了一边。好个阿颜,知道此事,竟然从来不对我说,不过她对满月似乎极为厌恶,恐怕也是懒得多说的缘故。
“哼,贪慕虚荣,心机深沉,我最讨厌的两类人,她倒是占全了,一提她我浑身都难受,提她做什么?你是不是信了那些流言蜚语,才对三哥不理不睬的?你不用试探我,那个女人,我三哥根本不喜欢她。我今日来,便是想问问你,三哥的提亲,你想如何应对?”
我问阿颜:“我左思右想,明明上次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提亲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怎么也来插一脚?”
阿颜忧郁地回答:“这是皇后的意思,起先我和三哥都不知情,知道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不过不管你怎么想,我本来便是希望你和三哥在一起的。三哥也没有拒绝,看来他还没被你伤透心,依旧抱着一丝希望呢。你也不要太担心,皇后只是私下托人说媒,这事还没有摆在明面上。不过,我俩认识这么久了,我也该告诉我了罢,皇后与你非亲非故的,怎么对你的事如此上心?”
“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我很小时,皇后便很关照我了,第一次进宫也是托了她的福,我很纳闷,也查过,没有什么头绪。”我皱眉道:“后来问了娘,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警告我说皇后只可近不可亲。”
阿颜摇摇头:“罢了罢了,别说宫里的事了。看你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态度,我肯定又是白跑一趟!”顿了顿,有些感慨有些愤怒地瞪着我:“可怜我三哥,想要的人够不到,不想要的人却硬贴在他身上,和苍蝇似的甩也甩不掉!你刚才说她是你朋友,你逗我的罢?”
我郁闷地看向阿颜:“你怎么这么讨厌她?”
“因为她足以令人讨厌!”阿颜狠狠瞪我一眼:“我最讨厌的两个人里,她是第二。管她是你的谁,以后别在我面前提她!”
“那第一是谁呀?赵妙书?不会是潘歆罢?”我以为似阿颜这等洒脱无羁之人,爱一个人已经足够使她牵挂了,哪里想过憎恶之情也会牵绊住她。
“赵妙书?你认为如今我眼里有她吗?至于潘歆,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句话形容她也不为过。”阿颜没好气地翻白眼,转而双眸深沉:“我有和你说过我三姐的事么?没认识三姐之前,我不知道还有一种说法,叫做你认为自己悲惨,是因为你还未见识过更悲惨。虽然三姐的生母比我娘地位稍高,可是生了三姐之后便离世了,她连自己母亲什么模样也无法记得。之后三姐被徐才人所养,受尽了苛待,不知是真的因为一心向道还是为了躲出深宫,十三岁那年便自请出宫修道,住进了道观中。可是不过一年……她却忽然没了。”
“我听说过,她是暴病而亡。”这位三皇女确实比阿颜还要不幸,一出生便没了亲娘,亲爹不管她,养母也嫌弃她,年纪轻轻还没欣赏过人世百态便过世了。
“暴病而亡?”阿颜冷笑:“这装满血雨腥风的九重深宫里有多少人是真的暴病而亡?我三姐平平安安地长大,根本不是暴病而亡,她是被人害死的!即使我和她接触很少,可她是唯一对我展露过善意的姐姐。有人害死了三姐,我怎么能不讨厌她?”
这种宫廷秘闻,还不如不知道呢。可我实在耐不住好奇心:“你三姐已经这样可怜了,谁还要害她?”
阿颜嘴角勾出一个冷笑:“是大姐赵妙渠。三姐在徐才人那里日子清苦,却不肯受别人的恩惠,总是独力支撑。大姐不动声色偷偷地给予援助,后来被三姐察觉了。本来便是姐妹,此后两人更成了最好的朋友,三姐最信任她。三姐死后,我才知道,当初怂恿三姐修道、建议她出宫的人正是赵妙渠。赵妙渠是那种遗世独立的人,很少管宫里的事,却忽然对三姐及其热情,这很不像她。其中一定有蹊跷,可惜我什么也查不出来,只知道三姐是中毒而死,而知情的人全都死了。”
我摇摇头:“大皇女在宫里过得清清淡淡无声无息的,你说她对你三姐有什么坏心,别人不会信的。连我也觉得奇怪。”
“宫里的弯弯绕绕多得很,很多不相干的人和事只用一根线便可以全部串起来,我只是没有找到线头而已。如今我没有证据,只有怀疑,而且这份怀疑,除了你,恐怕再无他人相信,所以我也没有把她如何,大家相安无事。可是我真的很讨厌她。有的坏人是坏到眼里的坏人,你一看便知,有的坏人是坏在心里的坏人,连她自己都不觉得坏,这种人更令我厌恶,比刘氏还令我厌恶,刘氏最起码还知道自己是个坏人。”
我扶额哀叹:“阿颜,我们商量一下,在我面前,你可不可以不要说满月的坏话,她真的是我的朋友!我最近还打算去找她呢,你这样说她,再见她时,我会很不自在的。”
阿颜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你这到处交朋友的臭毛病什么时候才好?以后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千万不要把我们俩凑到一起。”
说到三皇女,阿颜的心境有些沉重,我看得出来,便问道:“反正你出来也出来了,不如随我出去花天酒地?”我想起一人来:“阿镜呢,她不是总跟在你身后?”
“你以为皇宫是菜市啊,我想进便进,想出便出?上次出宫已经惹怒了母亲,她把我关在落雨轩,还要我抄一百本佛经,抄完了才准出去,我让阿镜替我先抄着,自己偷溜出来的。”
我无语凝噎地望着阿颜,罢了罢了,贵仪不会拿她如何的,至于阿镜,谁让她如此倒霉,遇上如此不靠谱的主子呢,只有挨宰的份了。
阿颜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问:“我们去哪里玩?反正左右是个死,我想在外面能待多久便待多久,能拖一日便拖一日。在宫里闷都闷死了,以往赵妙书的挑衅还能让我新鲜新鲜,可最近阿爹因为改元铸钱的事头疼,脾气有些暴躁,赵妙书怕触霉头,也消停了不少。”
我哦了一声,又到了铸造新币的年头了。不知不觉,又是新的一年了啊。
若是漫不经心,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等婉衣把我和阿颜送出门,阿颜好奇地打趣道:“奇了怪了,以往你不是喜欢做男子打扮吗?今日怎么不换衣裳了?”
“爷我乐意!”我原地转了一圈,下巴一抬望着阿颜:“即使身着女装,爷也是风流倜傥!”
正洋洋得意时,不妨婉衣却硬是强给我戴上了帷帽。
“又不是娇滴滴的弱女子,戴这玩意作甚?”婉衣虽是我的婢女,我却不得不听她摆布,难免抱怨。
阿颜倒是乖觉地拿过帷帽妥妥帖帖地戴好了,大笑一声说:“你不是女子,你还是男人?我承认你样貌俊俏非凡,丝毫不比那些男儿差,可是换回女装,你还真不如宫里那几位。”
一番话驳得我无话可说,的确,皇女们女承母貌,个个貌美如花,身轻似柳。若不是因为那道疤,阿颜本应也是万众瞩目的。
“不过,你这男女通杀的样貌,普天之下,怕是再也无人能与你匹敌了。”阿颜咯咯地爽朗笑了几声,凑到我耳边说,“你注意到了没有,烟烟家那位小表妹似乎对你暗藏情意,虽然她藏得深,可谁叫我眼尖呢,好几次你们谈笑时,她的目光总是在追随你的身影。眉雪,我奉劝你一句,千万当心啊。”
震惊之后,我的脸腾地红了,小声斥道:“胡说什么,我是女的,她不可能不知道!”
阿颜拖着我边走边说:“我可没胡说,你这雌雄莫辩的样貌,换做男儿打扮,看得不仔细的话很容易看走眼的。你去高尧家时,又没有特意说明,那两个小姐妹平日一直待在后院绣花,和你接触也不多,我猜烟烟和高尧都没有对她们明说,弄不好她们还真以为你是男的呢。”
被阿颜这么一说,我有些不确定了,心里莫名其妙有些恐慌:“美娘心思聪敏,不可能的。”
阿颜看似郑重地顿首道:“反正我提醒过你了。”
汴梁是大宋的心脏,人口多,这里汇集天南地北之物,三教九流之人,远比别处繁华。
东南和北边的集市我们大都去过,架不住阿颜的恳求,便打算带着她在人来人往的西市里逛一圈便走。我来的次数不少,阿颜却是头一回,看见什么都很新鲜,不知不觉买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西市附近是三教九流聚居之地,所卖之物很是繁杂,对见惯了精致华美的阿颜来说,反而有种别样的美丽,宁肯被人挤来挤去,也非要拽着我不肯走。
我假装不在意地打量四周,简直被阿颜的小孩脾性气死了。西市与其他市集不同,这里的窃贼已经拧成了一股绳,人潮汹涌时正是他们下手的好时机,一旦被盯上便很难脱身,破财消灾还好,可若不肯就范,后果更加不堪设想。阿颜衣着华美,首饰精细,腰带上又是玉佩又是钱袋,正是窃贼眼中的大肥羊啊。
我越往下想越是恼火,偏头打算把阿颜拖走时,刚刚还在货摊前兴致勃勃地欣赏竹篾编织的鱼篓筛子之类的阿颜没了人影。
到处都是人,掀开帷帽环顾一圈,那个熟悉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我着急了,猛地将帷帽掷在地上。阿颜头脑聪明,却是个真正的弱女子,要是有个万一……我不敢深想,只剩懊悔和害怕。
发狠地推开挡路的人,我大声喊道:“阿颜!阿颜!你在哪儿!”
周围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粥,前面的人自觉地让开了路,可是目之所及,还是没有阿颜。
茫然地望着四周千奇百怪的面孔,思绪一时放空,沉重得连脚也迈不开了。
刹那风雪侵袭,扑面而来的寒意沾湿了双睫,凝结成寒霜。脚下是冰封万里的雪原,和着细密的飞雪延绵扩散。那些相距咫尺的热闹喧哗再也与我无关。
“杨桓令,你在做什么?”突然一道清冷的质问劈开我眼前雾气迷蒙的人流,转过身后,猝不及防地,我又看到了潘熠。
他皱眉站在不远处,冷淡的语气好似我又做了什么错事碍了他的眼。
莫名其妙的,那些汹涌的无处可去的情绪顷刻间消散殆尽,我冷眼打量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
刚走没两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阿颜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臂:“东西太多了,我雇了一辆车。走,方才我看到卖玩偶的,那玩偶做得太精美了,我们去看看!”
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的潘熠,阿颜脸色略有些尴尬,对他轻微地点头微笑。
眼角余光,潘熠依旧脸色冷淡,挑了另一条路走了。
我一肚子无处可发的火气,挣脱了阿颜的手,对她的话不理不睬。
阿颜不笑了,摘下帷帽觑着我的脸色:“你怎么了?我是哪里惹你生气了?”
是我太过心浮气躁,阿颜只是没有和我打一声招呼而已,我攥紧双手,半晌才松开,怒瞪她一眼:“你突然消失,我的心在油锅里炸!你说你哪里惹到我了?”
阿颜拱手求饶道:“我的错我的错,我过于兴奋,不是忘了嘛,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哼了一声。
阿颜撒娇耍赖,我的脸色终于好了一些,惹得阿颜苦笑不已:“先是惹你生气,后是碰上潘熠,我今日运气可真是背。不过你也忒小气了些,至于因为潘熠给我摆脸色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路上没来得及和你说,这里盗贼众多,很不安全。”坐在一家食店里,确认阿颜无所丢失后,我才算松了一口气,口气有些歉疚。
阿颜站起身,惊讶地走到我身边:“我方才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总算想起来了,你的钱袋不见了!”
我低头一看,果然,婉衣为我佩戴的钱袋没了。
沉甸甸的银钱袋子丢了,我竟然毫无察觉,看来是我走神那片刻被人顺走了,真是丢脸丢到了家!
我恨恨地捶桌:“哪个杀千刀的敢偷爷的钱袋,要是被我捉到了,看我不踹死他!”
阿颜哈哈大笑:“结果不是我丢了东西,却是你丢了钱袋,眉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回你认栽罢。”
很快店小二摆好了一桌菜,不是什么珍馐佳肴,不过这一波三折,我们都有些饿了,吃得不亦乐乎。特别是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本着把阿颜吃穷的心思,吃得异常凶猛。
吃饱喝足后,阿颜趴在桌子上,懒懒地絮叨:“八妹,看到潘熠,我很不舒服。你说我们俩做了那么一件事,是不是很对不起他?要是没记错,他今年都已经二十二了,寻常男子到了这个年纪早已经成家立业,儿女绕膝,而他至今却还是孤身一人。”
我翻了一个白眼:“现在后悔了?当时戏弄他戏弄得最欢快的那人不是你么?”
阿颜毫不示弱地回击:“还不是因为你?如今他孤家寡人一个,你可算开心了!”
胸中怒火陡升,看来今日不仅我火气大,阿颜胆子也格外大。
“瞪什么瞪啊,我早想说了,那老家伙做错了事,和潘熠有什么关系,你至于这么恨他吗?即使父债子偿,我们搅了他的婚事,害得他至今未娶,也足以抵消了罢。”
这番话若是搁在往常,阿颜哪怕憋在心里,也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我突然没了发火的力气,也软趴趴地倒在桌上:“过去的事别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