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达我营帐之中时,身上的剧毒已经发作。”墨凌枫从地上轻轻拾起一封信,递到她面前“这些信,均是他弥留之际,于我帐中连夜所写。”
安醉墨空洞的看着信笺上一行行朱红色的笔记,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白色身影,就那样如同修竹一般笔直坐着,束发的白色纶巾长长垂到地上,惨白的白色宣纸间有朱红在流淌,停停顿顿,仿佛流淌的血液一般点点飞溅。
“白羽铭虽死,他却希望你继续活着,他给你写了很多信,从固城出逃,到藏身南邺,到召集旧部,到重整军队……为你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谎言。”
“而每一封信,都要你活着,等着他回来。”
安醉墨仰起头,以手覆面,无声的哭泣,她手里拽着一封如同蝶翼般颤抖的纸签,也许,白羽铭认为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她忘记伤痛
因此,在这最后一封信里,他坦白了一切。
三年前的那场战争,赤凤惨死,安醉墨坠楼,白羽铭的尸体被悬挂于两军阵前,南邺军队看到君王的尸体在两军阵前风雨飘摇,军心涣散,固若金汤的城池最终举城投降。
安醉墨虽被墨凌枫从固城带回,却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她亲见心爱之人惨死,心如死灰,一心只想追随白羽铭而去,墨凌枫寻遍了宫廷内外无数神医亦是束手无策。
直到有一日,身边不知哪个宫人悄悄传递给她一封信,当她看到信封上“阿墨亲启”几个熟悉的笔迹的时候,她的生命仿佛幽暗的密室中刹那蹦出了一点星光。
那是白羽铭给她的信,白羽铭还没有死。
他在信里告诉她,北汉军队前挂着的尸体是替身,自己已经成功出逃,叫她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等他回来带她走。
起初,每隔数十天便会有人传递给她信件,随着一封一封的信件,她开始一口口的吞咽食物,开始接受医官的治疗。
她奇迹般的活了过来……
慢慢的,可以自己下床,可以自己进食,甚至有的时候,可以自己扶着栏杆到出云殿外去走走
可是,她却蹊跷的丧失了听力,医官想要医好她的听力,她却不再配合。
她将自己关在了出云殿内,不再见任何人,不再同身边的人说一句话。
她只是一个人对着窗外的雀鸟出神,一个人对着廊下的落花沉寂……静静地想着白羽铭在外面的情况,一天天祝祷着他的平安。
时间慢慢的流逝,她渐渐发现,宫人传递信给她的频率,慢慢的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从最初的十几天一封到后来,居然大半年都未曾见过一封信。
她开始有些慌乱,甚至开始怀疑白羽铭是否还活着,开始怀疑所有信件都是墨凌枫的设计,但是心底却又或多或少的存着那一丝丝的幻想。
她恍惚于真实与梦境之间,每当她思念无以复加的时候,宫人都会恰到好处的传递给她白羽铭在外间安好的消息
于是她又开始耐心的等待,任凭时间的消磨,任凭孤独的肆虐。
周而复始,反反复复,日日年年……时间久了,她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恍惚,有的时候她会真真切切的看到白羽铭和赤凤就在眼前。
可是一瞬间,她会猛然记起。
他们已经死了……
有的时候她会清楚地听到那个白衣长衫的男子,在耳边对她轻声低语
可是当她刚要想听清,会猛然想起
自己早已听不见任何声音……
到后来,连她自己都常常会分不清,记忆里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痛苦,到底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觉,很多过往的事情,她都开始记忆模糊。
但是她唯一记得的是。
墨凌枫毁了这一切,她所有美好的梦,都毁在了他的手中。
直到,她看到白羽铭的最后一封信……
“所以……殿下是真的死了……对吗?……”她的声音如同死灰,毫无波澜却让人感觉死一般的寂静,墨凌枫紧紧盯着她的侧脸,眼神中掠过一缕警惕。
“是”
她深深倒吸了一口气,她一直以为,如果白羽铭真的死了,她一定会痛不欲生,可是没想到,三年过去了,这最终的结果得到确定的一刻,她居然却没有想象中痛不欲生的发疯大哭。
原来,自己的心已经随着时间的蹉跎,麻木到连痛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原来,长时间处于极度痛苦之中的人,反而会忘记了痛苦本身的滋味……
她仰着头,以手覆面,滚烫的热泪从她指尖流淌而出。
“他要我把最后这封信给你,并告诉你”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该醒了……”
墨凌枫的声音在寝殿中回荡……
该醒了……这也是白羽铭在信里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该醒了……
半晌之后,她仿佛快要窒息的人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头,声音有些颤抖:“他身上的毒,是怎么回事?”
墨凌枫一直从旁警惕的观察着她的变化,双眼中忽有轻松一闪而过。
他在心中轻轻松了一口气“他身上的毒,很久以前一直就有”墨凌枫走到窗边,看向天边的流云。
“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安醉墨哽咽的问,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也许,他并不想让你知道”天边有一条长长悠悠的流云,仿佛一条凤尾一般被风拉扯得又细又长。
“是谁下的毒?”安醉墨捏紧了裙摆,忍不住追问。
墨凌枫转过头,云淡风轻的看着她。“这些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你活着。”
安醉墨紧咬着嘴唇不再说话,白羽铭的信里的确叮嘱她,不要再追究中毒之事。
可是难道真的可以就这样过去吗?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而自己竟然连真相都不能知道?
安醉墨定定的站了片刻,终是深深叹了口气。
“好……他既要我答应他不再追究,我便不追究”她的声音似疲倦到了极点,又饱含着无可奈何。
墨凌枫听出了她口气中的无奈,轻声道“没有再追究的必要,因为,该死的都已经死了。”
墨凌枫的言下之意,安醉墨听得很明白,当初毒害白羽铭之人,多半也已经死了。
可是,安醉墨在对视了他之后的片刻,眼底忽然掠过一丝冷冷的嘲笑,她缓缓踱步到他跟前,凑近了他的脸,似要将他看个清楚明白“该死的都已经死了?那……不该死的呢?”
她的声音清澈如泉水,脸上浮现浅浅笑意,仿佛多年以前,她挽着那个黑衣男子的手,歪着头天真的问着他什么问题,只有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再不复当初的天真浪漫,点点寒光似乎一把利刃,恨不能剜着对方血肉。
墨凌枫转过头正对着她的双眼,目光淡定而深沉,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每每在外受了别人的闲气,跑回来蓝玉殿的时候,也是这样将不快发泄到自己身上。
这么多年,她始终都是这样,自己不痛快的时候,也要想着办法让墨凌枫更加不痛快。
三年的时间里,白羽铭的死,也许她早已猜到端倪,也许她早就知道白羽铭不是自己所杀。
可是,多年前的那场毁了她一生的宫廷政变,才是她心底真正的心结。
他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化开,微微一笑,转身出了殿门。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安醉墨早起正在铜镜前梳洗,宫女文鸢轻轻进来,谨慎的跪在她面前禀报,嘉义郡主求见。
身旁梳头的宫女停了动作,安醉墨抚摸着手中的一只白色簪子,过了很久,文鸢一直跪着,等了很久都不见安醉墨出声,正心下疑惑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听见安醉墨虚无缥缈的声音似自言自语“嘉义郡主?”
“是”文鸢连忙小心的答。
又是一阵沉默……
文鸢小心的抬头看她,她的侧脸如同一尊石像一般一动不动,只有那只极其苍白的手还在来来回回抚摸那只白色簪子。
又过了片刻,她把簪子慢慢放回盒中,缓缓站起身来,轻声道“让她到花园来吧。”
宋玥再一次看到安醉墨的时候,她正站在一株怒放的木槿花旁边,此时正值盛夏,大红色的木槿花开得如同骄阳般热烈,花旁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瘦削而单薄,在木槿花的映衬之下,显得更加的风雨飘摇。
宋玥看了片刻,走到她身前,单膝跪在地上行了一礼“郡主。”
宋玥与安醉墨的封号虽然都为郡主,但宋玥为王侯之女,安醉墨虽无皇室血脉,但却是前北汉王墨临渊亲自册封的养女,因此按照宫规,宋玥需向她行宫礼。
安醉墨缓缓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了她片刻,既没有叫她起来的意思,也没有伸手扶她的意思。
“你有何事?”她淡淡的道,盛夏时节,声音却疏离得没有半点温度。
宋玥抬头看她,这便是他心底的那个人,多少年前,她曾经是这武都皇宫中最最耀眼的一颗明珠,她的光华几乎到了令身边所有的美丽都黯然失色的地步。
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呢?她差不多十岁吧,在那次皇室狩猎的活动中。
宋玥在那次宫猎之前仅见过莘城公主和益城公主。益城公主是墨凌枫胞妹,母亲是王皇后,王皇后冠绝后宫,益城公主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且年纪较其他几位皇子公主略长一些,穿着打扮自是有些不同,宋玥一直认为众多皇子公主中,益城公主是最为美丽出众的。
可是那日看到安醉墨,她才知道,安醉墨的美丽仿佛深夜之中盛放的优昙花,竟会让身边的人眼光不自觉的追随着她,宋玥惊奇的发现,身边无论是宫女还是宫人,眼光都不自觉的偷偷在她脸上偷看,她就那样随意的穿了一个简单的衣服,连一旁盛装打扮的益城公主也黯淡了下去。
北汉尚武,众多皇子公主虽然均是年幼,但是都已经可以独自策马,可是安醉墨却不敢,一旁的莘城公主和小郡王爷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嘲笑她。
安醉墨眼见着众多皇子公主都策马而去,急得快要哭了出来,小郡王爷一边嘲笑她,一边打趣问要不要坐他的马。
一旁的莘城年纪虽然也不大,却在自己枣红色的马背上骄傲的看着她,就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奚落她的时候,墨凌枫一把将她抱上了自己的高头大马,两人绝尘而去,甩了小郡王爷一头的尘土。
那个时候,她躲在墨凌枫黑色的长衫地下咯咯直笑,两只小脚仿佛莲藕一般从墨凌枫黑色的衣袍下露出,在马背上摇摇晃晃,脚上系着的两只银铃玲玲作响,她的笑声仿佛天籁一般一般飘荡在空气之中,双眼明亮的像夜空里美丽的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