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大殿上埋藏着漆黑的金光。
本是白日,龙啸殿上四周的窗幔却都被勒令放下,一众仆吏也都被劝退。一片阴沉盘踞在楼宇间以及空旷之中前后孑立的黑影间。
“陛下。”说话之人,声音略带尖细,由于光线原因,看不清面目。
“说。”龙椅之上的老人垂首闭目,扶颊措眉,摆着有些不悦又像是早已看淡般的神情在那说道。
那道身影依旧保持着微微欠身的姿势,并未刻意察觉皇上的神色变化,不紧不慢地说道:“‘鬼禁’遭袭,牢房重犯众数逃离。罪犯手法高明,武功了得,且能看出是久谋所为,一切行动指挥有序,目标明确。”
身影突然闭口,看上去是早已猜到皇上要在此处问话。
“目标?可是他?”
他是谁?皇上没有明说,要是换做别人肯定一头雾水,但眼前的这道黑影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看来,风声多多少少泄露了出去。”龙椅上的老人突然睁开了双眼,一股炙热的渴望和那权倾天下的霸气从眼底迸发,却并未在意被眼前之人瞧见。
而这道黑影也附和着点了点头,眼角微眯,嘴唇在不经意间悄悄上扬,有些残忍,有些热烈。
“对了,”皇上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重新摆回垂首的姿势,有意无意地询问道,“那个年轻的刽子手呢?”
张尽言要是闻得此话,一定会大吃一惊。他只是个默默无闻、稍稍崭露头角的小小刽子手,想不到被打进深牢竟得到九五之尊的稍许挂念。不过要是他想起自己的虎头首斩,斩的是当朝太子,那份震惊或许会减弱几分。
黑影这么久来第一次站直身子,起初绽放神彩的面容也被一卷忧思涂满眉梢。他先是摇了摇头,紧接着补充道:“不见了。我派了好手去追查都未曾发现踪影,看来是被人所救。”
龙颜有些不悦,但并未在此人面前动怒,只是用比之前稍大的声音下令道:“让满天星派人去追,务必要追捕到案。”
“陛下,这……”
皇上摆摆手,阻止了黑影的话语,紧说道:“太子之事有蹊跷,还是不能大意为好。”
黑影重新欠身道好,慢慢退出了黑幕。
空旷的大殿只留下那座闪着黑光的龙椅。椅上之人,重重地摩挲着扶手前的鎏金龙头,望着幽静的空旷,感受着垂暮,有些寂寥又有些悸动,更多地还是一份怪异的坚定目光。
四象堂乃直属皇帝的监察部门,如今重权加身,堂前堂后更是人潮涌动。各大捕快执事穿梭于不同部门的忙碌身影更增添四象堂的威望和活力。
堂院坐落于宫城前西南侧一隅与宫内的龙头刑场隔墙呼应,更添一抹血腥气息。堂前的大门由厚重的石木打造,非千钧之力不可破入。如今坚实的大门前,行进几匹加鞭快马。马背上那清脆撩人的尖声为这奔马之势增添一道圣意:“圣——旨——到——”
满天星,当代四象堂堂主,一套劲紫华服加身,头戴乌金宝冠,间插着一根醉心银簪,倒和那鬓间左右两抹银灰之色遥相呼应。此人武功奇绝,本是知命之年,却由于功法了得竟生得一张脱离实际年纪而略显妖色的面庞。只不过那眉宇间的淡淡执念,也不知为何,竟久久挥之不去。
“臣,领旨。”
满天星接过圣旨,匆匆一扫,似乎早有预料,直接吩咐身下的一名老臣,轻声说道:“让虎儿过来。”
四象堂,顾名思义,正是根据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特使以此命名。满天星口中的虎儿正是威名四海,罪恶之人闻之丧胆的白虎特使。
没过多久,老臣就带着一位身着清白便服,绲着苍蓝虎纹,面色清秀,眉目动人的年轻翘楚进了正堂。一望见他,满天星的眉宇之间渐显缓和,面露颐色。
“徒儿,叩见师傅。”年轻人,一扫衣襟,干脆地跪落在地,扣手拜安。
不止是白虎特使,剩下三大特使见到堂主都得叫一声师傅。他们本是江湖孤儿,多亏满天星慧眼辨才和耐心教导,才有当今地位和手段。所以,他们对其虽叫一声师傅,但心底早已将其当做父亲看待,那份尊重和敬爱发自内府。
“今晨,圣上向我四象堂颁布了一道要旨,任务紧急,你三位师兄又都有要案需要调查,府上就只有你才能胜任,虎儿你须费力跑腿一趟了。”
那位青年听闻此话,脸颊稍显一红,更是敬重地拜扣一次,附身说道:“师傅,只须详叙任务指示,徒儿定当全力以赴。”
满天星欣慰一笑,随即又想着旨意内容,目光微聚,认真地说道:“近日,太子被斩,‘鬼禁’遭袭,京城烟云更显迷乱。太子一案,疑点重重,那位将太子斩于刀下的年轻刽子手必将是案中之重。可昨夜‘鬼禁’一破,他竟如人间蒸发似地消失不见,定是被人所救。由于事关权重,恐涉及重大机密,所以陛下钦点四大特使出马,持令将疑犯抓捕归案。虎儿,你意下如何?”
只见堂下之人,抬首挺胸,目露兴彩,笃定地说道:“还望师傅腾理好新的牢房,不出一月,徒儿必将携犯入京。”
满天星闻言哈哈大笑,还唆使着身旁老臣让他瞧瞧这个年轻之辈多么得狂妄恣意。老臣同样也是抚须欠笑,望着堂中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更是满眼溺爱。欢笑过后,满天星还是摆正身姿,略显严肃地说道:“虎儿,这一次的案子不可小视,你不许大意。”
“徒儿明白,定当全力以赴。”
语毕,青年便请身离开。大殿之上只剩下那龙钟之态的老仆和高高在上的当代四象堂堂主满天星。只是两人此时并未有主仆区分,有的只是如同家臣之间的亲近。
“天星啊,你看古月这孩子真地长大成人,可以独当一面了。”老人乐哉地说道。
听到“古月”二字,满天星更是一片柔情满怀,颔首答道:“是啊。”接着便是一声被吞下喉管的叹息。只是这声无声的叹息还是被老人捕捉到了。老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堂上用大块月石铺盖成的地板反射着漆光,眼神变得深邃。
满古月,是白虎特使的名字。当然,这是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由于从小就流浪在街头,古月对自己早期的身世早已淡忘,名字更是无从谈起,便由得师傅赐名,且跟随师傅姓氏。
古月今天尤其兴奋。他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这么关键的大案子了。平日里但凡有大案、要案,一般都会授予大师兄和二师兄去做。倘若哪天,人手不够,还有青龙师兄去执行。最后往往只留下古月一个人去抓抓小贼小贩,别提多么无趣,往往还要遭到青龙师兄的取笑捉弄。如今有了抓捕朝廷要犯的机会,古月早已乐开了花,甚至希望京城多出点事故才好。
万机阁,是四象堂的情报整理机构。上自皇亲贵族,下达平民百姓,但凡有些功绩或是要闻的都能在此查询到相关情报。万机阁分为四栋,分别以“天地玄黄”四字划分等级。此时,警卫森严的天字号阁楼的大门被一声兴奋的呐喊给刺破。
“福伯!”
一位留着大卷银胡,满头银发,大肚便便的瞌睡老人,从书堆中挣扎着起身。望着门前那道如虎扑入的敏捷身影,福伯的眼神瞬间充满笑意,故作嫌弃道:“哎呀!小古月,怎么每每吵我老人家睡觉啊!”
“哼!”古月没一会就走到老人身前,拉扯着他的胡须狠狠地说道,“福伯,你整日都在这睡觉,小心我告诉师傅,说你怠工!”
“轻点,轻点!”福伯扭曲着脸,但仍旧理直气壮地说道,“不过小古月,你可不能乱说话。我老人家睡觉归睡觉,可从没误过正事!”
古月嘿嘿一笑,饶过了福伯的胡子,狡黠地说道:“那,福伯是知道我所来何事咯?”
福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重新闭上了眼,嘴里念念有词:“白虎、奎星、十八号。”
古月一听,眉梢一转,运气于脚底,一个蹬腿,便腾飞而出。
“喂!小古月,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在里面飞来飞去的啊,这是有楼梯的呀!”福伯皱着长眉,望着立于空中的白影怨声道。
“楼梯是给你这种老人家用的嘛。我是年轻人,不用楼梯。”听到空中的传话,福伯噘了噘嘴,哑然一笑。
万机阁里的天字阁,由二十八星宿之名划分区域。福伯口中的“白虎”代表的就是西面白虎柜区。“奎星”代表的白虎区的最高一层,至于十八号则意味第十八个抽屉。古月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十八号的侧道上,抽动抽屉,里面躺着一幅卷宗还有就是一把乌金宝刀和一具葫芦。
古月想都没想,先拿起那份卷宗开始阅读:
张尽言,京郊人士,久居于京郊白石村。万世三年生人。父,张世良,乡间屠夫一名。母,胡玉娟,乡间郎中一名。二者皆无其他背景身份。张尽言,本人乃一名少年刽子手,狗头千斩,成绩斐然,受各大监斩官青睐。
万世二十三年,张尽言于纯阳三号虎头台进行虎头首斩,结果为破斩。在此之前,张尽言从未失手。欲斩之人,本应为盐铁司陈林,但经监斩官言岑掀罩定人,被斩之人却为当朝太子烈王秦浩炎。
……
之后便是些对于张尽言的外貌特写以及对于那把乌金刀和酒葫芦的鉴定描述。最后,卷宗上呈现了一副张尽言的画像。像上只有寥寥几笔,但也勾勒出张尽言的大致容貌:浓眉、大眼、中等高鼻梁,浅许八字胡渣、稍厚的嘴唇。古月简单看了看,把其面貌印记在心底,还不忘点评了一句:“真丑!”
古月收起卷宗,把刀和葫芦也捆在背上,同时不忘对下方喊了一句:“就只有这些?”话里面的意思不但指是不是只有这把刀和葫芦,更指卷宗里的描述是不是过于简单。不知为何,古月总觉得卷宗里的描述有些许漏洞,似乎还有隐情,毕竟这个案子实在古怪。
可惜回答古月的只有窗外的鹤唳和楼下的呼噜声。既然是呼噜声,那也意味着古月疑问的答案就是——只有这些。
古月皱了皱柳眉,暂未细想,直接乘风踏窗而出。
楼下的福伯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恰好望见这一幕,对着窗外大喊着:“古月啊!我们这也是有门的!”
声音传出一会儿,只听地从天幕尽头传回一句:“我知道,但那也是给老人家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