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村是天明帝国广阔疆域中不起眼的一个小村庄,因村中错落几多白石搭建的石屋而得名。
村尾住着一户张姓人家,很受村民爱戴和敬仰。原因十分简单,因为这家中出了一位天才刽子手——张尽言。
说起刽子手这个职业,在天明帝国中,无疑是个香饽饽。自天明太祖建国以来,重改前朝延续的“三头铡”制度——即用龙头、虎头、狗头三铡于府衙内施刑,发展为当下人民热衷的临场行刑。行刑场面血腥却直接,受到老百姓的共同监督,很难从中耍巧动权。一股社会正风把刑场吹拂得比庙堂还要神圣清义。
“刀锋落,人头起,鲜血撒寰宇。
罪恶定,歹念除,人民多欢喜。”
一首民间农谣足以看出人们对罪恶势力得到清除的欢愉。而也是借助这股正气风,刽子手的地位日益水涨船高。要是哪个小村小落出了个狗头级带环刽子手,整村人都恨不得日日载歌载舞鞭炮齐鸣,更别提今天白石村出了个整个京郊地区最年轻的虎头级一环刽子手,张家老门早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言啊,今天是虎头场第一次显身手,刀磨好了嘛?”
“哎呀,陈大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小言乃虎头级刀手如何须得你这般提醒?”
“都别说了,别说了,小言今天你上场所需的白面大馒头,尽管来高伯娘这里拿!”
“且慢且慢,小言,你高伯娘家的馒头皮糙面粗,不如你沈伯伯家的馒头劲道。”
“沈老头,关你屁事,来此瞎添什么乱!”
“高老太婆,你……”
“好了,好了,大家都别吵了!”张尽言背着刀,捂着耳朵,在人群中左右推搡,小心翼翼地钻出了一条生路,终于站在了人群前面。
“各位婶婶伯伯,谢谢你们的好心好意啦!馒头和酒娘亲都替我备好啦!时间赶紧,我得快快上路才行。”张尽言憨憨地摸了摸头,向着眼前的父老乡亲们轻嚷道。
“对对对,赶路要紧,别误了小言的大事。”
“小言,今天好好砍,砍仔细了。给京城那帮有钱人长长眼!”
“对啊、对啊”……
人群再次一片喧闹。
不知不觉,小言的眼中竟渗出淡淡泪渍。他朝远处家门口倚门而站相互扶持的父母望了一眼,被回以一份欣慰的笑容,自己也涤荡出一抹阳光。
该走了。
张尽言转过身,紧了紧绑在背后的环刀,在一片喧闹的语笑声和一双柔情的目光中,踏出了白石村,向着那座仿佛巨龙盘踞的京城缓步前行。
未知的命运如同酒铃,在风中摇曳,述不清何种醉意。清醒或沉醉,且听风吟。
……
纯阳,天明帝都。
物华天宝,王气蒸蔚,确有纯阳之姿,堪与日月争光,同天地辨灵。城门格外坚实,千云蔽日,宽阔的护城河在脚底陶浪翻天。周遭厉兵森严,刀光铮眼,张尽言不由自主地怀着敬畏打量起这座城池,放慢了脚步。
“喂,你,做什么的?把背上的刀拿出来检查!”
张尽言刚走近城门,一位着着官服的虬髯大汉便厉声喝停了他。也不见大汉有何示意,他旁边的一个小跟从迅疾地将张尽言背上用布包裹好的宝刀一把抓下。
“哎,你——”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地上的布裹便被粗鲁的拨开,露出里面藏有虎头的黄铜色刀柄,再往上便是透着嗜血刀光的漆黑色刀身。刀脊上的金色头环发出一道怒吼的“哐啷”声,震得那位虬髯大汉和跟班一个踉跄。
“好家伙!”大汉痴痴地望着躺在地面的厉刀,悻悻地对张尽言抱拳俯身道:“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虎头级刽子手大人前来,还望恕罪。”
张尽言何曾受过如此大人物的致歉,匆匆还了个礼,口道一句:“大人言重了。”
那个随从识趣地将躺在地上的宝刀包好,恭维地双手递还给张尽言,速度竟比刚刚夺刀还要迅疾。看得张尽言好生有趣。
不过,现在可不是赏趣的时候,张尽言感受到大汉对自己不断的扫量,心底难免有些发毛和不安。他背好刀,急忙向大汉寻示:“不知大人可否让在下通行?可要出示什么证件?”
“啊!”大汉恍然回过神,哈哈而语:“大人乃虎头级刀手,何来证件之说。纯阳城何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只是……”
大汉望着身前这个将将七尺的呆头少年,内心多少有些疑虑。此人皮肤黝黑,浓眉之下却藏不住那双浩瀚色光。身板不是特别壮实,手臂肌肉却格外发达,再加上手掌虎口处裂痕纵深,也的确是握刀之辈。只是大汉在纯阳城外站岗监督二十余年,常常一眼扫去何种出身何种背景尽在意料,却从来没见过此般年轻而又俗气的虎头刀手,但那宝刀上皇家定制的虎头纹和金纹环则是实打实的,挑不出半点瑕疵。
还好只是一个环,大汉如是安慰自己。
“只是大人看着眼生,想必不是纯阳常客吧?”
“哦!在下区区草民,有幸垂百姓和监斩官厚信。刚尽完一千人头,便被安排到纯阳城内进行虎头首斩。还望大人,指明道路,该如何通行至虎头三号台?”说完此番话,张尽言不由得有点害羞,只是黝黑的脸庞上映不出那抹焦红。
接下来,大汉恭敬恭敬地向张尽言详尽一番路途指点,本欲让跟从一路陪引,却遭到张尽言的谢拒。他本不是喜欢麻烦他人之人,另外,由于孩子心性,第一次游历至此,也不想多受约缚,意欲独自畅游。
临近午时,城内大道上人头涌动,川流不息。张尽言也不敢贪时,疾步往虎头台行去。
在天明国各大城市,都设立了众多狗头台和少量虎头台。狗头台,乃狗头级刽子手施刑之地,专斩平民百姓。相应的,虎头台乃虎头级刽子手行刑之地,专斩大臣官吏。至于那座位于皇宫东侧的,享有盛名的贵权断头台——龙头台,则是传说中龙头级别的刽子手专斩天子贵族王侯之地。
龙头级别的刽子手全国响名,举国上下不超十余,各个都是一等一的砍头好手,也是张尽言心中向往的英雄本色。但要步入到传奇的龙头级,张尽言仍旧面临着无数的考验和磨砺。
天明国对刽子手的考核制度采用十进位置,分别以刀上的环数予以证明。每斩一百人可得一考环机会,得胜便可加环。当刀满九环又斩百人,便可迎来进阶改刀的机会,成之,就可同张尽言这般由狗头升入虎头,享万人敬仰。
只是越到后面,监斩官的要求和百姓的眼光不断加深,要赋龙在刀,可比登天。
但张尽言心中对此还是抱有乐观的积极向往,毕竟自己出身微寒。父亲只是不起眼的白石村中一个小小的屠夫,母亲胡氏也不过是乡间的无名女郎中,自己如今达成虎头成就早已不枉父母亲一手栽培。若能进阶便是极好,若不能,踏踏实实在虎头台干个几年,不求升环,只要攒些银头,回乡娶亲抚老,也不免一段佳话。
张尽言本意普普通通,无传世歹念。想于此,他屏气凝神,缓步登上偌大的虎头台。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手心有点汗湿。
台上早已跪好了一位身穿白褂,头部被黑布包裹严实的罪犯。
果然是虎头台啊,斩向之人都是高官之辈,动用一些小小的关系套个黑布头,百姓还是能够接受的。
张尽言挥刀示意监斩官,表明自己随时可以开始。
今日天际万里无云,酷暑当头,微风匿迹,偶有些许便能令众人精神为之抖擞。张尽言抬头望天,估摸时辰还未正时,便低下头好生打量起这个跪附于地的罪犯。
毕竟是自己虎头场首砍,张尽言对于这冥冥之中安排好的罪犯心底还是多出一份莫名的心思。只见罪犯双手被粗绳牢牢绞绑,在交叉位子树立着一块斑驳斩标,上面用鲜红笔墨生生写着几个大字:
罪犯陈林午时按斩。
陈林?张尽言初到京城对于京城各大官吏部署一窍不通,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只是刚才上台之际,听闻周边民众嘴碎,据说这个陈大人似乎是因贪赃盐税被检举揭发才导致当今局面。
张尽言虽不谙官韵,但对这些贪官污吏也是打心底深恶痛绝。不过,断头台有断头台的规矩。此时再多的抵厌情绪也必须压在心底,唯有平静之道方能斩出风采。何况,此乃首斩,何必又对一个将死之人显摆脸色,鼓吹道义呢!
他把刀搁在案边,掏出腰间的葫芦,打开门塞,一股清泉伶俐的酒香飘荡在断头台上,不断冲刷着此处该有的血腥。
“陈大人,看你脖颈间肌肉僵硬,势必待会不容易下刀,定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痛苦。这是家酿的桑葚酒,来一口,放松一下心态。”
张尽言的母亲酿得一手好桑葚酒,远近闻名。他自己也十分讨喜喝这酒。桑葚有明目之功,母亲大人说多喝此酒方能找准死刑犯脖颈间硬骨缝隙,对实施斩刑有莫大帮助。
张尽言自认为酒香浓厚,可身下之人久久不为所动,这下让他犯了愁。可酒香诱人,面对浓浓夏日,自个儿也抵御不住,只能一旁引诱道:“陈大人是怀疑在下下毒?那在下只有先喝为敬。”
随着一股清凉之意缓缓下肚,那双明亮透眼更显光芒。他低身悄语道:“大人莫怕。”说着便把手放在犯人的脖颈间,左右摸量着,脸色有些难看。肌肉太过僵硬,也不懂能否成功一刀切。
对于刽子手而言,一刀头不落是最丢人的败绩,无疑相当于战争逃犯、科举舞弊之类。再加上此处是天子脚下,京城虎头台,岂能落得贻笑大方?台下密布着一大群围观群众,齐刷刷的目光盯得张尽言心中苦酸参半。不行,此刀落下,必要功成。
张尽言低身将瓶口塞入黑头套上露出的缝隙——此处是供口鼻呼吸的,对准陈林的嘴,轻微灌入了些许酒酿,口中抚慰道:“陈大人还是喝点吧,这酒有软化血管,安定心神之用,对大人只有好处。”
酒被洒出很多,但看着陈林喉间的抖动,想必也是吞下了一些。张尽言用手背擦拭头上的汗水,心想真是难伺候的主。
不过,张尽言这个人,被叫做“尽言”也是有原由的。那便是他每次行刑之前,必要获刑之人,将心底的言语心意吐露干净方能斩首。而这个习惯可能也是他牢获众人赏识的极大一部分原因。
此时望着天色,张尽言难免有些焦急,赶紧催促着陈林:“陈大人,行刑之际不断接近,不知你心底还有何遗言须要残存于这个世上,还望赶紧吐露。若是小人能办到的,带一些话语也是可以的。”
断头台回复他的仍旧是一片沉默。
张尽言尽管脾气再好,脸色上早已显露出不愉。他将葫芦重挂腰间,从衣服内袋掏出一个拳头大的热面馒头。这是他的另一个习惯,就是在斩尽之后,将馒头蘸着亡人之血吞食,传闻这样可以安定心梦,不受冤魂干扰。
那柄黑光宝刀,被他取掉套头,露出血腥之芒。只要监斩官斩令牌一声掷地,他的刀将会在声响殆尽之前,雷霆落下。
“陈大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马上就要行刑了!”张尽言还未死心,因为这是他的虎头首斩,他渴望得到一个稍完美的结局。
“午时已到!斩!”
张尽言第一次在听闻监斩官指令后有所耽误。但,无他,唯斩!
刀魂入神,斩亮来生!
张尽言心中默念自个儿总结的八字真言,屏气提刀。刀芒在最高点闪耀出鲜活彩光。
接下来的过程,张尽言本应熟悉,就仿佛小时候父亲教自己剁猪脚的那种感觉,记忆犹新。只是就在刀意汇聚鼎盛的时机,“案板”上的罪犯发出了不可思议的颤声:“八……八……八荒图……啊——”
接下来,声音转化为一片沉默,因为此声的主人再也发不出点滴声响了。刀意虽受阻,但刀锋早已是如箭在弦之势,不得不发,哪怕张尽言有所迟疑,但借着惯性刀终究是顺着预期的轨道落下。
只是……这是丑陋的一刀。这一千零一个人头,以失败告终。
刀活生生地深嵌在脖颈间,人头并未完全脱离。罪犯发出的那声惨呼,摧毁了张尽言心中的所有假想。
血,不规则地喷涌。
血光之际,他视线变得模糊,但还是看着一帮哭丧着的怨妇,挣脱官兵阻拦,向自己的方向奔来。台下,一片嘘声。
“呜呜……我可怜的官人啊,真不知道造了如何的孽,竟未得到一个体面的上路。呜呜……“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心胸狭窄的刽子手,在临刀之际暗中使诈,竟不放过一个将死之人!”
“都怪你,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凭借关系拿到这虎头证明的!”
……
众妇们相继推搡着张尽言,一片脏言污语统统宣泄在其身上。台下的民众也是悲愤交加,大量的果皮菜屑纷纷丢上案台。
张尽言重重跌倒在地,任凭周遭谴责,自己只是望着那柄黑刀上的金色虎纹,心跌深渊。
监斩官等了一会儿,等民怨得到一定消解,才领着胄卫上台,拉扯住正在夹泪夹涕破口大骂的众夫人,大声宣喝道:“都给我住手!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要弄清楚!你们乃罪犯家属,此举可妥当?!”
“大人,草妇定当事后认罪。但大人也能看到,陈公虽犯杀头之罪,但好歹乃朝中大官,竟获这般西去,你让我等哀妇何以为君收尸?!呜呜……”这一个女人开始哭,便有第二个跟着,紧接着如同瘟疫一般,台面上的群妾纷纷掩面埋泣,场面好不热闹。
监斩官一阵头大,望着那瘫坐在地早已失魂的张尽言,也只能干哼一声。
“来人,将陈大人头上的黑袋取下,看头颅是否完全断除?”
此言一出,台面众妇更是极力喊泣。张尽言慢慢开始颤抖。
一个胄卫轻轻扶住陈大人早已不自然角度偏向一边的头颅,另一个缓缓拔出嵌入骨肉间的黑金宝刀,嫌弃地掉在地面上,发出金属的“哐啷”声,随后他从腰间掏出匕首,沿着陈大人的脖颈间微微用力,将与血肉丝连的黑色布套一点点摘去。
不知为何,在场所有人都屏住气,不敢喘息。
残余的鲜血更是奔涌,脖颈与头颅还能看到有一段血肉的联系。监斩官早已别过头,不忍望见死人惊异的面色。而那些掩面的妇众却擦干泪水,不容得一丝细节被错漏。
当套头被完全揭露,露出罪犯本有的面目时,不知谁的一声倒吸,唤醒了妇众们的尖呼:“这,这,这不是我家官人!”
闻言,满堂哗然。
“什么!”监斩官匆匆转过身,命人拨开罪犯乱发,定眼一瞧,整个人瞬间呆立在那,惊慌失色地颤齿道:“这,这,这,这不是……太子殿下嘛?!”
闻言,满堂俱静。
一阵阴风卷来,却未带来些许凉意。早已忘言的张尽言更是惊坐而起,瞧着那断裂在空中的碎颅,满嘴讶然:“太,太子殿下……我,我放你娘的血……”
这是张尽言十八年来,第一次暴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