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一刻钟很快就过去，充作裁判的记惩教习望了望不远处的日晷，朝赵允点了点头。赵允轻轻“嗯”了一声，对身边的教官们笑道：“时间到了，开始吧。”
随着赵允的这声“开始吧”，周围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无踪，学员们自觉的在外围围成了一个圈，只将参与对抗的十二名学员放了进来。这十二名学员占据沙盘的南北两处，排成一列，手里提着长长的推杆，面色凝重的注视着做工精良的沙盘。
沙盘十分拟真，是天工院营造司按照军机院内部档案复制的百余年前的地形图。因为是天元海战，所以中间一大片的沙盘都是蔚蓝色的瓷面海洋，上面摆放着袖珍的南朝水师船队。
记惩教习向双方示意，拿起小捶敲了一下沙盘旁的铜钟，对抗正式开始。
全场寂静无声，只有双方学子低低的商议和讨论声。
为公平起见，这沙盘做的足够大，双方根本听不到彼此讨论的军事计划。而周围的学院和观战的教习也在很远的范围之外，很好的排除了绝大多数的非公平因素。
赵允看着两方眉头紧锁，紧盯沙盘的学员，侧耳听着身边同僚对双方的介绍。
“此次推演，玄三班是处于不利地位的，从地利而言，天元海以北多深水港，我军只要突进天元海北蛮海域，则可四面停泊登陆，而半狼族却因战线过长，阻击困难大大增加；从人和而言，参与此次对抗演习的学员，地四班六名学员中三名北军派，主登陆后的轻骑突袭，三名南军派主海上交锋登陆。反观玄三班，却是重北军派，轻南军派，甚至还添了一个洛城本地的学员，指挥官群体如此驳杂，相对于地四班，无形之中便落了下乘。这也是为什么本次博弈，学子们大多赌地四班胜的原因。”
赵允轻轻点头，道：“老钟是典型的军方北派，自然看重北派的学员。”
一名教官叹道：“虽然只是学员们的娱乐演习之举，可老钟如此意气用事，未免也太轻慢了些。”
另一名教官说道：“老钟年轻的时候驻防北关边陲，向来对南军不屑一顾，认为他们只是用来扫荡南方土族叛乱和邪教的末流角色，因此轻视南派。若是此战玄三班输掉，倒也能给老钟一个教训。”
赵允笑道：“战局才刚刚开始，两位的结论未免过早。”
那两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而是专注于观看沙盘上的两军博弈。
因为是对抗演习，所以自动省略了南朝水师行军的过程，战况直接跳到了半狼族发现南朝水师后的情况。
地四班的六名学员神态相当平静，按部就班的命令战船以三角队形向前突进，兵船与马船还有辎重则处于战船的团团包围中，向北疾驰。为首的学员轻声说道：“前方发现半狼族船队，我军减速！”
三个北派学子点点头，面色平静的用推杆轻轻将战船推停。
玄三班的首席指挥官皱了皱眉，道：“队形散开，缓慢后撤。”
他话音刚落，几名学员也用推杆轻轻将战船散开，向后缓缓撤去。
一旁观战的楚敦煌愣了一下，却不明白为何两军对垒，半狼族要先行后撤战船。从船队的规模来看，半狼族并不输气势，何必示弱对方呢？
王自成向他解释道：“南朝水师，纵横波涛之上，凭的便是火器优越。而半狼族水军虽历数代单于经营，气势不输南朝，但火器之利，却仍旧次之。方才地四班减速船队，便是要让战船中配备的火炮对其进行试射，彼射程之远，可击我，我射程逊之，不可击彼，故分散退之。”
楚敦煌点了点头，眉头略微皱了一下，又问道：“这么看来，我装备之精利，远输南朝，那此战并不公平啊？”
“非也。”王自成道：“虽装备差之，但我位于国门之内，补给便利，以逸待劳，而彼劳师远征，疲乏不堪，此战之结果，尚不可逆料。就算是当年武帝时代，此战之胜利，也不能不说没有天佑南国的因素。”
正说着，地四班学子已经命令船队进行了三轮试射，好在玄三班撤的及时，又加之试射，船队并未受损。但即便如此，裁判也判定了半狼族几艘护卫小艇的阵亡！
见得火炮之精利取得了优势，地四班指挥官便命令船队向前突进，凭借着这点优势将船队向前压了数海里。
“命令！”玄三班的指挥官在一退二退三退，节节败退之后，突然语气转变，冷声道：“第一，船队全体掉头，向敌军冲击；第二，所有船只开始放烟；第三，巡船抛弃一切负重，突进至战船之前，并改挂青龙旗帜。”
随着一声声命令被传达下去，半狼族的船队开始掉头猛冲，所有船只在船头船尾都放起浓烟。无数巡船快速突进至战船之前，并与战船拉开距离，将原本的“明月旗”改为“青龙旗”。
赵允目光一亮，不禁笑道：“有点意思。”
一旁的教官也啧啧道：“英雄出少年啊，竟然想到了这样的方法去弥补自己火器的不足。用浓烟遮挡战场，并将巡船放置战船之前，悬挂同战船一样的‘青龙旗’，鱼目混珠，让对方火器不敢随意发炮！”
“即便开炮，也会因战场迷雾重重而失去准头，方才的三轮试射便失去了意义。况且，巡船之所以跑到战船的前面，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恐怕还是以必死之决心，替战船抵挡炮火吧。”令一个教官喃喃叹道。
见到对方如此应对，地四班的学员沉默了一下，不过只是片刻，指挥官便沉声道：“命令战船稳住阵脚，肆意开炮！我方巡船顶上，并派遣轻帆快艇，快速突入迷雾，焚烧敌舰！”
命令被准确无误的传达下去，蔚蓝色的海面上，南朝水师战船阵列在一起，护住了身后浩浩荡荡的马船与兵船。在巨舰无边的船队中，南朝巡船穿插进入前方海域，一字排开。在巡船身后，近一百条快艇如同离弦之箭，飞速朝半狼族船队而去，小艇中载桐油芦苇，专以对敌舰纵火！
这是南朝水师的必杀之技，也是相当奏效的一个海战战术。当年的天元海战，南朝水师便用了这一招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
然而当玄三班学员看到海面上突出来的那百艘快艇之后，却并未失神，而是平静的命令道：“放箭！”
刹那之间，半狼族水师巡船之上箭雨飞天，而且还都是火箭，带着浓烟和烈火从天空中弧线朝海面投下。这箭雨之密，射程之远，令人胆寒，因为裁判当场便判定，南朝水师快艇，全军覆没！
当下便有学员鼓噪起来，纷纷大骂裁判耍诈。因为两国水军相隔甚远，即便是快艇突入了一段距离，但想要在不影响己方舰队的前提下将一百艘快艇全歼，基本上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弓箭射程毕竟有限，距离远了，射不到，等射到了，人家就算失火，也足够烧到舰队的跟前了。
但教官们却眯起眼，嘿然笑了笑。
裁判皱了皱眉，举起了一块牌子，登时声音便沉默下去。
那张牌子上写着“床弩”两个大字！
敢情射出去的根本就不是弓箭，而是弩箭，且是造价极高的机床劲弩！怪不得，怪不得能够在无声无息中歼灭了一百艘南朝快艇。众人不禁斜眼望了望玄三班的指挥官，心中大骂这小子太阴损。
王自成得意一笑，对楚敦煌道：“这就是方才我说的优势！”
是啊，若不是补给便利以逸待劳，如何能够征集到这么多的床弩，并在极短的时间内装备到并不具备超强作战能力的巡船上。不说床弩，就算是弩箭，那也是造价不菲令人咋舌的。
麦兴国坐在教官席上，皱眉道：“扯淡，这种弩箭一根就二十两银子，半狼族这一仗起码要打空草原上一半的牛羊，不过日子了？这种假定不成立！”
钟正浩冷笑一声，道：“说好了重新推演天元海战，注意是重新二字。怎么？要是按你所说，那这场仗咱们别打了，毕竟世宗武皇帝早就打赢了，咱们还比个什么劲儿？”
麦兴国重重的哼了一声。
遭受了挫折的南朝水师气势显然有些低糜，指挥官远远的望了麦兴国一眼，神色有些惋惜和不安，麦兴国也叹了口气，却并不看他。地四班六人低声商议了片刻，终于命令，水师结铁甲战阵，保持守势，炮火无限制肆意开炮，最大限度的削减伤亡。
此命令一下，就连裁判都皱了皱眉。
本次推演，南朝水师本是攻方，半狼族才是真正的守方。可是推演刚刚进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是攻不成攻，守不成守，攻守易位。这等反转，实在让人惊叹。
麦兴国捂住脸，叹了口气。
钟正浩淡淡笑道：“姓麦的，你可知道纸上谈兵是什么意思？”
麦兴国叹息着摇了摇头，再不去看场中的沙盘一眼。
玄三班的气氛却微微振奋，作为指挥官的那名学员眉头浮出一抹喜色和松缓，却也不敢轻敌，便在烟雾和巡船的掩护下，对结成了铁甲战阵的南朝水师进行炮火轰击。
此时，半狼族原本劣势，处于被动挨打地位的火器终于凸显了作用。在烟雾的笼罩下，战船突进到了炮火射程之内，几番试射之后，一发发滚红的铁炮便落入对方战阵之中。
因为南朝水师采取的是固守之势，所以等同于将前方海域拱手让与他人，于是半狼族水师在几次试探之后，便毫不犹豫的以半月的阵型，将南朝前列的战船弧形围住。半狼族一声令下，战船炮火齐放，顿时间，双放炮火你来我往，打的不亦乐乎。
此番是炮火对射，并无取巧可言。双方指挥官和众参议都保持着绝对的沉默，只有裁判在模拟着战场情况，不停的通报伤亡数字。
约莫一炷香后，炮战停歇，原本火器占优势的南朝水师在这场炮战之中，却被兵锋锐利的半狼族水师打了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战损比率竟高达三比一。麦兴国的脸色愈发铁青，地四班的氛围也愈加的沉默。
片刻沉默之后，地四班忽然道：“命令，接船。”
同时，玄三班指挥官也叫道：“接船！”
双方的战船同时猛冲，在对冲之中，无论是损毁轻微的还是严重损伤的，都疯狂无比的朝对方冲去。在碧浪奇涛之中，双方战船猛然撞在了一起，顿时间船头捅进了船舱，桅杆搭在了一起，嗑擦擦的断裂声不绝于耳，四下里一片惨淡景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