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但沙沙声却未停息,晏薇抬头看去,那水蓝色的裙角跃动着,自远及近,龙葵回来了,是一个人。
晏薇大惊,忙解开童率肩部的包扎查看箭伤,却见伤口不红不肿,全无异状,心中只觉得奇怪,加上夜间昏暗,无法仔细查看有无其他外伤,只好推醒了童率询问。
童率睡眼惺忪,嘟囔道:“小葵……”
晏薇急道:“是我!你还有哪里受了伤?怎么身上这么热?是不是受了内伤?现在觉得哪里不舒服?肚子痛吗?”
童率似乎还是昏昏沉沉不太清醒:“受伤啊……没有吧……哦!就是屁股上好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也不太疼……”
晏薇急忙撩起他的衣服探看,童率却一下子清醒了,急忙趴正了身子,用手掩住衣襟,说道:“没、没什么好看的……”
晏薇一把拨开他的手,道:“这有什么可害羞的,疗伤而已,便是女子难产,也难免会要男医生接生,医者父母,病者赤子,你只管放心交给我便是。”
童率听晏薇这么说,便不动了,只身子有些僵硬。
晏薇慢慢卷起童率的衣襟,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只见童率腰臀上遍布密密麻麻的小孔,肌肤微微肿起,触手坚硬,皮色青中泛黄,却是从未见过的伤势。
晏薇用手轻轻按压了一下,问道:“疼吗?”
童率脸朝下,埋在手臂上,似乎还是有些羞赧,闷声答道:“没感觉……”
晏薇又问:“这是怎么弄的?”
童率道:“就是刺了龙阳一剑逃走时,不知道他在背后搞的什么鬼,也不甚疼,就像被蜜蜂蜇了一下,一会儿便没知觉了……”
晏薇取过一茎芦苇,在篝火上燃着了,让火光照着,细细查看伤势。
童率歪过头来,看晏薇神色凝重,不禁也是心虚,便问道:“应该没什么大碍吧?不疼不痒的……也许过几天就好了……”
晏薇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应该是喂了药物的暗器,却不是令人必死的烈性毒药,而是能让人慢慢麻痹失去知觉的药……”
童率道:“这种破药,有什么用……”
晏薇道:“可能是用来生擒留活口的吧……”
童率笑道:“可惜他最终也没擒住爷,爷不仅跑了,而且到现在也没怎样!”
晏薇沉吟道:“药还在其次,暗器总要起出来的,否则随着人行走坐卧,会沿着血脉移动,若移入要害便难以收拾了。”
童率闻言一惊,又强笑着说道:“有你在呢,总归不会让我送命的。”
晏薇点点头:“幸亏伤在臀部,不是要害……你忍着点,我要把你的皮肉割开,取出暗器,可能会有点疼……”
童率笑道:“不妨事,尽管动手吧!”
晏薇取过童率的那柄剑,在火上燎了一下,将童率臀部外侧的皮肉割开一个十字,从头上拔下公子琮送的那柄银钗,借助钗尾细针,拨开皮肉,艰难地取出了一枚暗器,竟然是一支细如牛毛的铁针。
晏薇托着那针,只觉得头皮发麻,暗器越是细小,越是难取,若每个都要这样割开皮肤取出的话,密密麻麻这么多,岂不是要让童率的臀肉尽数划烂?此处一无药物,二无净水,若这样治疗,只怕暗器尚未悉数取出,便先送了童率的性命。
晏薇只觉得浑身发冷,想要和童率商量对策,却发现童率已经昏昏睡去,再也叫不醒了……
晏薇手中托着那针,呆呆跪坐在童率身边,心中一阵绝望。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这一声询问,在暗夜中响起,听起来分外清晰。
晏薇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个蓝衣女子凝立在身后,正是龙葵。
晏薇从怀中取出了那个香囊,举在脸旁火光能照到的地方,说道:“是我……”
龙葵细细端详着晏薇,眉头微蹙:“是你?你……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
晏薇道:“我是女子,因为旅途不便,才扮作男子的,冒犯了公主,望乞恕罪。”
龙葵点点头,指着童率问道:“那他呢?”
他呢?该怎么说?他是你们全城搜捕的刺客?他是伤了你兄长又被你兄长所伤的人?他是对你一见倾心的人?似乎全不适合,他只是个命在旦夕的伤者……想到这里,晏薇双膝一曲,深深跪伏下去,说道:“求公主救命!他身中暗器,求公主赐磁石救她一命。”
龙葵微微有些吃惊,后退了半步,问道:“他就是那个刺伤哥哥的人?!”
晏薇点点头,沉声道:“是,但他也是那夜本可以杀你灭口却一笑而过的人!”
龙葵更是吃惊,微微张着嘴巴,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腰带上系着的玉兔配饰,那兔子的眼睛是颗红宝石,在火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晏薇见龙葵犹豫,又再度伏身说道:“一命还一命,从此两不亏欠,求公主发发善心,毕竟今日再见,便是有缘,就算他命中该死,也不该死在公主的见死不救上。”
龙葵喃喃地道:“中了‘千蜂针’不会死的……”
晏薇接口道:“只会让人生不如死,对吗?”
龙葵轻轻点了点头:“那针会在人四肢百骸游走,一生缠绵不去……”
晏薇听到此言,身上又是一阵发冷,只觉得头皮发麻,于是膝行两步,再度伏身求道:“求公主救他一命……”这一次,她就这样伏着,并不抬起头来。
只听头上龙葵的声音传来:“好……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一阵脚步声嗒嗒远去,直到完全听不到了,晏薇才抬起头来,心中百感交集。
她会带着磁石回来,还是会带着兵马回来?或者……就这样一去不回了呢?
晏薇还是跪在当地,似乎已经无力站起。手里只是摆弄着那个香囊,浸了水,又干了,但是全无褪色,只里面的丝纸,已经糊成一团,中间微微一点潮湿的红,正是之前朱砂印刻的那朵蜀葵花。
杨姜两国的交战纷争,以前在晏薇心中,就像是史书中前朝的故事那样,离得很远,远得像是传说。便是这次踏上姜国的土地,晏薇也只觉得处处新奇。初见龙葵、龙阳兄妹,亲近好感之意也远大于敌意。但自从今晨一番交战,晏薇真切感受到了,这个国家,是敌人……虽然龙葵依然是那样无邪纯良,但是在晏薇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涌了上来,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这样对敌人屈膝,很是屈辱,但为了童率活命,又无可奈何……
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泪便流了下来。泪爬过脸颊,流到嘴角,一丝腥咸。风很大,泪痕很快便干了,使得肌肤微微发紧,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嘴,吸吮着脸,挥之不去。
风,拂过芦苇丛,一阵沙沙作响。
风停了,但沙沙声却未停息,晏薇抬头看去,那水蓝色的裙角跃动着,自远及近,龙葵回来了,是一个人。
“这是‘延年沙’,是最好的磁石了,用来吸绣针,能连续串起五根针呢!”龙葵似是一路跑来的,说话微微有些气喘,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晏薇起身接过,低低说了声:“多谢了……”
晏薇的手指无意中触到了龙葵的手腕,只觉得龙葵的肌肤触手奇热,异于常人,于是问道:“你身上怎么这么热?生病了吗?”
龙葵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扪着胸口,说道:“不妨事的,我自小便是这样,身热不退,胎里带的热证,习惯了,也觉得没什么,就是贪凉,喜欢夜里出来走走……刚才看到这边有火光,便走过来看看……”
龙葵这些话便如和闺中密友家常一般,晏薇倒觉得自己敌意满满的过于纠结了,于是说道:“须得找个好医生看看,胎里带的病症,越早治疗越好,一旦成年成家,便不好治了……”
龙葵笑道:“找过无数医生了,都觉得棘手……先别说我了,快给他医治要紧。”
晏薇跪坐到童率身边,撩起童率的衣摆。
龙葵站在晏薇身后,透过晏薇的肩膀,看到童率裸露的身体,羞得急忙用衣袖掩住脸,却又忍不住好奇,偷偷移开半只衣袖,露出一只眼睛来窥视。
这“延年沙”果然是最强力的磁石,只慢慢游走,便把那些深入皮下的细针都吸附了上来。那针足有上百之多,密密麻麻吸附在磁石上,看得晏薇头皮一阵发麻。
只听身后龙葵轻声叹息:“这也太多了啊……”
晏薇处理好伤口,轻轻放下童率的衣襟,又把磁石上的针清理干净,双手递过去,说道:“多谢了,原物奉还。”
龙葵却并不接过,只是说道:“送给你啦,也许以后用得上……”
晏薇点点头,问道:“那针上是否有毒?”
龙葵答道:“那是蜂毒,过几日便自愈了,目的只是让人伤口麻痹,不觉得疼痛,便疏忽了治疗……只是……没想到哥哥一下子打出这么多……”
晏薇自然知道她的言外之意。这种暗器十分阴毒,上面带有蜂毒,让人不觉得疼痛,认为并无大碍,不及时进行治疗,待蜂针开始在体内游走,便错过了治疗时机,再想使用磁石起针也晚了。若想达到这种效果,每次打出的针数量不宜太多,这次龙阳想必是怒极,只怕把机括中的毒针悉数打了出来。也正因为如此,令童率中蜂毒较深,皮肤潮红,全身发热,反倒是没有耽误病情。一因一果,似有天意……
龙葵见晏薇不说话,便眨眨眼睛,说道:“我要回去了,你们……最好也尽快离开,明天,是一年一度的水猎,就在这里,你们不走,会被发现的……”
晏薇点点头,说道:“多谢……”下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龙葵似乎有些不情愿的,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身问道:“他……他叫什么名字?”
“童率。”晏薇回答。
“童率……”龙葵低低重复了一句,手又不自觉地抚摸着那个玉兔配饰,拇指拂过玉兔的腹部,正是一个“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