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短剑在手，并不让对方察觉自己已醒，待及对方自行近了身，寒光一闪，陨铁短剑径直刺伤对方的手臂，且听得来人倒抽一口冷气，随即便抽身离去。
起身掌灯，床边到窗边沿路一道血迹，舒羽追到窗前，已见不到任何踪迹。夜色深沉，血迹也不明显，荣华的街道上并无灯火，人们作息时间遵循旧时，此时都已入睡，他不便发出太多声响。
舒羽靠在窗边，沉思着方才行刺之人的来历，这个人给他感觉有几分熟悉，下手凌厉，不见半分迟缓，身上有着他不知在哪里嗅到过的气味。
此后一夜未曾踏实睡过一觉，半睡半醒间总觉得心中有几分躁动。第二日清晨，小二进来便看见舒羽坐在床边，一双眼睛下两片乌云挂着，显然没睡好——忙不迭便道歉，又端热水又沏热茶，直说今晚再给换一个更舒服的枕头。
舒羽摇摇头，有几分呆滞看着地面上已然消失踪迹的血液。他半睡半醒间未曾留意，天亮时却发现这些血液都已经不见了，就好似从未发生过有人行刺他一事。
唯有陨铁入肉的质感，清晰印在脑中。
舒羽算了算，已经是第九日，他要快些回道苍梧城，是以退了客房，带上行李，径直再次造访不梦花厅。
虽然有玉佩在身，但他并未径直闯入厅内，而是在大门口现身，青衫的男子方扫完地。见来人是舒羽，便点头示意。
舒羽念及昨日离开时花厅似有外人来犯，本欲问候一声，却见青衫男子多有戒备之色，便未多问。倒是昨日那名少女片刻后欢欢喜喜来见自己，“舒公子，又见面了，甜斋姐……厅主已经在等了，本来是要亲自来接的，都是昨天那名登徒浪子害的……”
青衫男子轻声一咳，“素心，你多言了。”
那少女乖巧一笑，吐舌笑道，“是啦是啦，我又多话了。”转过身对舒羽微微欠身，“舒公子请随我来。”
舒羽忙道，“有劳素姑娘带路。”
“嘿嘿，我姓姚，名素心，花名珊瑚台。舒公子随意称呼便是。”
舒羽一顿，“原来如此，素心姑娘，方才我失礼了。”
说这话，已经到了昨日见过的厅堂，但见姚素心并未止步，仍向内走去，且回首笑道，“厅主吩咐，公子昨日送来信物，已是自己人，不在外厅见客，请入内堂叙事。”
舒羽随对方进入内堂，是一间布置的相当华丽的厅室。甜斋一身浅色罗裙，淡淡扫了一层妆容，从里间走出，面上挂着一丝礼节性的笑容，虽生硬却比昨日柔和得太多了。
她示意舒羽就坐，自己也入座，待姚素心沏完茶离开后，便对舒羽道，“花家世代从文，多年前生了变故，我当时自保也难，便没能留住妹妹，而后建立了花厅。但任凭我如何打听，却没探听到她的下落。日前新皇登基，道是要娶五行奇门的百日花红，却不知道，阿酒便是这名女子。真不曾想辗转江湖，她竟然去了五行奇门。”眼见她感慨中流露出几分思念之意，随即眨眼间又是那严肃且强势的模样，“阿酒如今过得好吗？”
舒羽放下茶盏道，“我与她相识不久，只是前阵子有两名女子，自称是公孙家的人，入了明月空山，一番武斗之后，定要见到另妹。后来一番混乱，两名女子离开后，另妹将信物交给了我。”
甜斋颔首，“如此，真是辛苦你不远千里跑这一次。”峨眉一蹙，“五行奇门地点一向不为外人所知，公孙家的女子何德何能，竟能知道此地？阿酒又为何会被新皇看中，这……新皇的心性，我实在难以揣测，许是朝廷想要借此打压江湖组织，是五行奇门树大招风，又或是其他原因便难以猜测了。”
舒羽不曾想情况如此复杂，遥想柳吟风此时又失了全部的修为，不知要如何应对。出神片刻后，捧起茶盏啜了一口，“此间内幕，我也在查。说来，我造访不梦花厅，另有一事想问，不知厅主是否方便告知。”
“但说无妨。”
“不梦花厅可曾有过一名成员，名唤玉玲珑？”
甜斋回忆了片刻，道，“确有此人，他如今已经自立门户，当初在花厅，他的花名为醉玉。他的心性很傲，能力也强，只是与人不多言，后来便离开了。如今粉妆楼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组织了。”
舒羽越发好奇此人，想那玉楼宴待人一直可亲模样，不想胞弟竟然与之心性截然相反，倒也有趣。“不知粉妆楼要如何寻得？听闻粉妆楼实为一艘巨船，轻易不得寻。”
“正是如此，但玉玲珑最爱焚香，亲制一味玉生烟，香气悠远，兰麝之气很是醉人，气息可随水流传遍方圆十里。每月初一十五，皆可循此香气，依水寻得他。”
舒羽闻言仍有两分懵懂，却有了大致方向，再饮茶，水温已冷。
谢过之后，便欲辞行。
甜斋送他离开时，又添一句，“舒公子，多谢你此次来送信物，多年来，我已为此事困扰许久，算是解我一番心病。既然阿酒在五行奇门多得照顾，今后有任何需要不梦花厅助力之事，甜斋责无旁贷。”
“多谢厅主。”舒羽抱拳答谢，随即回到苍梧客栈。
苍梧与荣华各自处于国境边陲之地，然而舒羽仍是几个呼吸之间便回到了玉楼宴处。正在午饭时间，阿全在店内招呼客人，一见舒羽回来，便笑道，“舒爷，您有两位客人，在楼上您房间等着了。”
舒羽点点头，便速速上了楼。
推开房门，林霏云和钱若磊神情肃然，各自无言，见是舒羽。钱若磊起身谢过，“舒羽，多谢你此次让我回家探望，否则我也不会知道，母亲病重已极。赶上了最后一面，人生，也算少了一桩憾事。”
舒羽不意钱若磊这一回去竟然悲大于喜，静默片刻后，也只得一句节哀。
林霏云默不作声，半晌后道，“不如饮酒吧。”
舒羽点点头，叫阿全送了几碟小菜和几坛酒上来。“二狗酒量极好，若是有他在，或许更尽兴些。”
林霏云凄然一笑，“那是高兴的时候，如今却并非是喝高兴酒，有你在便够了。”
舒羽素知林霏云性格坚毅，不轻易露此情绪，一时间语塞。只得一并入座，正欲开口，却是阿全笑着端了酒来，还有几道小菜。
“几位爷慢用。”阿全动作轻快，来去都不会逗留太久，笑得也很有分寸，很快便退下了。
初秋时节，酒暖着喝与冷着喝，都很适宜，且各有一番风味。阿全细致，备了小小的暖炉，炭火弱弱得温着陈酿，滋生着细腻的五谷杂粮之气。
酒，下肚之前是江湖，入喉之后是忧愁。
林霏云是三人里酒量最好的，今次醉得却快，桌上的小菜一口未动，黑着脸喝了几口酒，然后是叹息，然后又是酒，来来回回数次，终于他伏在桌上，低声唤着小妹，又含糊地致歉。
舒羽细细回忆起来，确听林霏云提过自己有一名小妹，名唤林曦云，在她嫁做官宦人家后，林霏云便入了五行奇门。
林霏云起身，又取一坛酒，起了封倒在碗中，大口饮了，这才逼住了越发泛红的眼眶。他放下酒碗，长叹一口气，“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入了五行奇门。十年不在身边，这次回家才知道她日前遇害，我竟错过了最后一面。若是我在，何以让她遇到这些事。可是多说无益，她已经离去了。”
钱若磊与舒羽对视片刻，神色也有几分黯然。“最痛不过天人永隔。舒羽，你或许不能明白，拥有亲人再失去的痛苦。”说罢，也是一杯酒仰头饮尽。
得而复失，与从未拥有，都是一种苦痛。舒羽自不欲比较两种痛苦孰重孰轻，只是替两人再斟满了酒，自己也缓缓饮了几口。然而他不爱喝酒，那种醉后不能掌握自己的感觉，让他觉得不安稳，他并不敢放松。
但他知道，酒后吐真言。
钱若磊便是如此。
他清俊的面容上挂着几分愁意，提着酒走向窗边，看着街边的行人，自嘲道，“青天白日的，这般饮酒真不像话。可是酒真是好东西，一醉解千愁。”临窗而坐，他又饮下几大口，不知从何时起也同林霏云一般，改酒杯为酒坛，豪饮中全不顾他富家少爷的形象。
空酒坛落地，一声脆响，两行清泪。钱若磊靠在椅上，望着舒羽道，“舒羽，你可知道，我当初为何执着于你？”
“你以为我是骗子，且痛恨施骗的行径。”十年弹指已过，舒羽还记得当初被钱若磊众目睽睽教训到昏厥，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败北的经验，尽管后来是苍生在教他敛气的年岁里，更加变本加厉，但是那最初的惨痛回忆，却仍然历历在目。只是，他已经可以坦然面对。
钱若磊笑笑，“是啊，我知道你恼了我很久。但是想要道歉，又觉得心中的感觉难以形容。如今母亲已经辞世，我不希望她走了还不放心，留下我这个没有担当的儿子。舒羽，我很抱歉，因为我对骗子的恨意，让我错失一个可以交心的好兄弟。”
舒羽不意他如此坦荡，倒有几分迟疑，顿了顿，道：“无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况当初是我技不如人。若是你和我讲讲，何以对骗子如此介怀，或许我能更快明白你的心情。”
钱若磊点点头，“万山镖局的名号，在江湖上也算有几分响亮。家父有一妻三妾，我母亲是最小的妾室，当初在街边卖茶，遇到了我爹，那时我爹还只是个镖师，两人一见钟情，后来便有了我。可是我爹后来为了争一个江湖地位，还是把我娘孕中抛下了，等到六年后，他自己建立了钱氏镖局，小有所成，便是如今万山镖局的前身，但那时他已娶妻。你能想象我娘带着我进门的地位吗？”
舒羽听过说书人的戏文，痴心女子负心汉，大抵如此。人情冷暖，如人饮水。他点点头，示意钱若磊说下去。
“我娘进了门，没名没分的，直到我爹又纳两妾，我娘才有了一个妾室的身份，我才有了钱家少爷的身份。可是后来——那三个女人串通起来，买通了一个江湖术士，诬陷我并非我爹亲生。我爹震怒，休了我娘，赶她出府，叫她一个人独自生活。而我，因为一句家丑不可外扬才留在了钱家，被人以野种相称，直到加入了五行奇门。”
林霏云起身，又递给钱若磊一坛酒，“这些话，我也是第一次听你说，你若早些告知舒羽，想来大家的心结可以更早解开。”
钱若磊摇头笑道，“心结，早在当初舒羽分我麒麟鳞片时就没了罢。”
舒羽听得钱若磊原来人生也有此坎坷，早已释怀，举杯道，“何来心结？若说有，他朝与我再比武，败给我便是了。”
三人相视一笑。
林霏云若有所思，望着舒羽道，“怪不得，柳千岁对你无比爱重。舒羽，我很羡慕你，你可知？我是为了她才加入五行奇门的，我放弃了湘州武馆，抛下了我妹曦云，只为了接近她。但是她，从未如对你那般，在我面前微笑过。可我最没出息的地方，就是，我虽然后悔，却又高兴。”他的拳头握得很紧，“我当真沉不住气，这番话，本打算咽进肚里，带进棺材。”
舒羽没有回答。
钱若磊有两分忧心看着他，“你无妨吗？脸色很难看，可是累到了需要休息？”
舒羽摇摇头，“我无妨，只是想起来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看不见自己脸色苍白的颜色，但却清楚内心深处有一处被瞬时苏醒的回忆一刀一刀割到空白。
终于想起来，昨夜行刺自己的人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源于何处。
残存的幽微冷香，正是柳吟风独有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