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取过那幅字,细细看了起来。他是盗匪出身,不懂评鉴字画,可柳吟风的书法在他看来,端正有力,透着大气,单看也令人心驰神往,不觉看得呆了。
“你想练字?”柳吟风轻声问及,见他点了点头,便翻出了几本书册,道,“难得你一心向学,青音丫头这方面比你根基好些,你可以向她学。每日抽空来此间吧,有人作伴,或许能事半功倍。我全部的藏书都在此间,你们可以随意翻阅。”
点点头,舒羽将那幅字收了起来,“送我吧。”
柳吟风颔首,“好。”
“那么,你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舒羽抬起头,凝视着柳吟风的面容。“你特意叫我来此,并不只是送我字画这么简单,对吗?”
柳吟风温然一笑,“你的脑子很灵光,跟你的鬼神之力一样,让我很赞赏。不错,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吩咐你,或许你会觉得荒唐,甚至会愤怒,但我希望你仍然站在我这边。”她这般说话,舒羽自然察觉有一丝异样,仔细看她神色间有些倦怠,当即凝神。
“你且说说。”
莲步轻移,柳吟风坐回椅子上,轻声道,“我给了青音一百年修为——你先别急,听我说完,”看见舒羽眉毛一拧,便知他要发作,柳吟风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继续道,“她对我而言,有很深的意义,我必须确保她在我闭关修行时,有足够的自保之力。但是她并没有多少修行的天赋,我只有……先替她打好根基了。明日在空山明月之巅,替她择一封号,届时会有今年的新秀,更有诸位百年修为的前辈在场,你也去吧。”
舒羽心中疑问太多,竟不知从何问起,只觉一股闷气油然而生,令他难以下咽:册灵台一事,他已认定青音便是挑拨他人与自己为敌之人,而在前去册灵之前,她还故作无辜来示好,如此机心叵测之人,偏生柳吟风却对她爱重有加。
他忽的想起千江落月望着一包压烂又放了数日的糕点,仍是一脸高兴的样子,他忽然有几分无措,那丫头对柳吟风这样的安排,一定会不悦。
柳吟风看了他两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月儿那边,我自会去说明,你不必忧心。我出关之时,望你已经小有所成。你虽然天资极高,但是一样不可能一步登天。”
舒羽心中一凛,“是。”
柳吟风起身,在窗前站定,望着夜幕彻底降临,天际最后一丝晚霞的红色也蜕变成幽微的蓝。良久,她轻轻道,“天下将乱,我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
晚风豪无预兆吹过周身,冷得让人心惊。舒羽轻轻打了个寒颤,待凉意尽退,他心里仍然忍不住有些愤然。百年修为,何其艰难才能修成,她竟然不过数个朝夕,已与自己有天壤之别。双手用尽气力,握紧了拳头,这才抵消了那样的失落和不忿。
她对青音的种种,若只用好来形容,似乎不足十分之一。若是青音果真天纵奇才,而她多加提点,那便罢了,他至多不过是羡慕那样的天资。然而修为对于多少人而言,是生命,是时间,柳吟风居然将自己的生命一部分就这样给了青音,难怪她看起来那样疲倦。
可是,为什么?
“青音,那样重要吗?”他无比艰难地开了口,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语气自然些。
柳吟风垂首,片刻后道,“我知道她有诸多不是。然而,若是可以,我愿意用性命保她一世平安。”
舒羽点点头,“我懂了。那么,你有什么要吩咐我的?”
“两件事,一是青音的身份,修为的来源,切不可说与旁人听,她自己也是云里雾里,并不知道是我将功力修为传给了她;二是,万万不要因我偏私,而放弃修行,以你的天资,加上月儿的指点,假以时日,足够你纵横江湖了。”柳吟风慎而重之吩咐道,不曾回头看他,只留给他一个孤单的窗前剪影。
舒羽点点头,随即离去,甫一转身,身后又响起流水淙淙般的琴声。
青音在门口等着他,仍是浅浅一笑,端庄娴雅的模样。“要回去了吗?”那笑容温柔优雅,但在舒羽看来,好像有无尽的嘲讽。
“模仿柳吟风微笑的样子,不适合你,比上次见面时,还要来的做作。”舒羽看着对方的神情变得愕然、委屈,然后带着一丝畅快离开。
玉佩眨眼间带他回到了木门小屋里,他心中一时升起了些许负罪感,自觉对青音说话太过分了些,然而想起她白白捡来的百年修为,和背后暗地里做的许多功夫,又觉得愤慨。一时愤然,索性什么也不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片刻,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的天色好得有些不真实。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时有清风袭人,完美得像是被刻意安排出的天气。舒羽抬头看着和煦的阳光,心里有一阵微微的担忧。不为他自己,却是为那个被一包桂花糕轻易降服的傻丫头。不论真实年纪究竟如何,千江落月的心性单纯是毋庸置疑的。喜欢柳吟风,喜欢食物,再简单不过。
正因如此,他更加担心——有多单纯,就有多受伤。
美酒佳肴如流水行云般次第展开,依次铺陈在十数张圆桌上。明月空山的顶峰便不见了平日里的静谧。
十二张较大的圆桌,围着中间一张小巧而精致的圆桌。与其他容得下十来人的圆桌相比,这张小桌,只有三把座椅,千江落月坐在其中一席,看着气鼓鼓的,闷着一句话也不说。对着一桌子精致的菜肴竟然全无食欲。舒羽原想着大概是因为还没开席,她不愿意失礼,没想到她忽然间便伸手,自斟自饮,转瞬间就是两杯酒下了肚。
白皙的面孔泛起的淡淡红晕,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与会之人,除了所有百年修为之人,还有八荒客也已到场,坐在了一张桌边,静候开席。其余人大多是今年新入教的教众里,天资过人或实力不俗之辈,五行奇门本就男子居多,且大多都是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千江落月虽然年幼,终究一介女流,在一群男人间独饮闷酒,无疑是破绽大露,气氛略有血脉偾张之意。
舒羽本想上前提醒一二,不过看看分别坐在自己身侧的钱若磊,以及林霏云,思及之前册灵神台一事,自己想来已经出尽了风头,不宜再太过高调。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若再让人知晓自己同千江落月更为熟稔,只怕真要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看着千江落月,推想了她不开心的缘由,忽然感同身受,不觉也心中郁结难舒,仰头饮了几杯酒。身边的林钱二人对视一眼,均是无言。
钱若磊来时,身边已有几名跟班一样的人前后跟着,看表情倒不如何谄媚,只是刻意迎合的意图着实明显了点。钱若磊见到舒羽时,微微顿了一下身形,便坐在了他左侧,低声道谢,“麒麟鳞片一事,多谢你。”
舒羽看了看他,几日不见,伤势大好,更见清秀,仍是翩翩佳公子。淡淡道,“客气了。”随即不再与钱若磊言谈。
不知是对于钱若磊当日的咄咄相逼感到介怀,又或者是对于他清秀颀长的洒脱外表感到不忿,舒羽对他难免有两分疏离,倒是后来见了林霏云,反而有几分亲切感。
闲谈几句之后,方知道林霏云其实也不过二十有四,只是自幼习武,又天生骨架子大些,看着便壮实,显得老成。
林霏云苦笑道,“舒小兄弟不是第一个看错我年龄的人,落歃血印那天,有个姑娘还叫我叔叔,被那么漂亮的姑娘叫成叔叔,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半天才缓过神。”
钱若磊侧首,“落歃血印那天?你说的姑娘,是不是一身紫衣,言语间有些骄纵的那个丫头?”
林霏云点点头,奇道,“钱兄弟也见过那姑娘?”
舒羽凝神,他们所说之人,无疑是青音,五行奇门女子不多,除去柳吟风和千江落月,他还没见过青音之外的女人。
钱若磊道,“不错,那天正是她告知了舒羽的来历,又扬言我虽然是此次五行奇门的新秀,却一定不敌他的过人天资,也是我当时气盛,所以……”他看了看舒羽,“我只当是你太过招摇,所以一心想要教训你,原是误会一场,还望握手言和。”
舒羽却只听了开头,便无心再做出任何反应了。顿了顿,他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那姑娘,大概便是今天的主角。”忽然有几分明白千江落月的心情。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却不想竟然真的是她。想起当初她说什么一同入教的情分云云,原来早便在算计自己了。
但,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柳吟风却独独优待她。
究竟何德何能啊……
说曹操曹操到,青音穿了一件浅青色的罗裙,飘飘然登场。衣服有些旧,却很合身,针脚均匀,看不出改动过的痕迹。她施施然走向正当中那张小小的圆桌,坐在了千江落月旁的座位上。
铛——
千江落月的酒杯重重落在桌子上,她喝多了酒,脸上初时有些红晕,此刻却有些许泛白,颤颤巍巍起身道,“这位子不是留给你的!”她近似咆哮一般,甜美的声音里有两分沙哑,如一头小兽,对着敌人发出了吼叫。
青音的面孔瞬时有几分软弱,在众人面前颔首垂泪,似是委屈至极。
舒羽想起昨夜柳吟风说天下将乱时忧心忡忡的语气,不觉叹息。
且不说天下,单这五行奇门,也已经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