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在床上睡得也浅,也是因为重伤初愈,否则只怕这样的小憩也可免了。不消片刻,细碎的声音传来,千江落月猫着身体走了进来。他瞬时便醒了,只是见她动作轻飘飘的,似乎是生怕吵醒了自己,他也不啻装睡下去。
千江落月轻轻走到床前,看舒羽闭着眼睛,并没有醒,轻轻舒了口气。随即转过身,对房子的一隅轻声道,“雀阴哥哥,我带了咒符来,你要试试看吗?”
柳疏雨温柔似水的声音里多了一些感激,“多谢月妹。其实,舒羽小弟已经醒了,他亦能觉察到我的存在,你二人皆不必拘谨。”
千江落月怔了怔,对着床边怒道,“小子!醒了还不起来!”
舒羽这才想起,这少女的修为及天资都远胜自己,看得见柳疏雨,原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他偏生喜欢逗弄这姑娘,当即缓缓地坐了起来,懒懒散散对千江落月道,“你不也是一样年纪,叫我小子,占我便宜吗?”
占便宜一句话说的不错,却有着两重含义。他这样说,自然是故意的。
千江落月涨红了脸,“谁占你便宜!臭小子!”说罢转过头去,不再理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咒符,黑红两色的咒文难以辨认字体,写在一张黄色的符纸上。只见她对着咒符吹了一口气,咒符自行方才柳疏雨声音响起过的角落飘去,渐渐定在了空中。
起初并无任何异状,一炷香功夫,咒符缓缓冒起了烟,竟**烧了起来,随着咒符的焚烧,面前有一道淡淡的人影显现出来。
一名穿着青衫的男子,双眸狭长,面容俊秀温雅,眉间一道散不开的忧愁伴着一缕醉人的温柔,虽然气韵截然不同,正是今日舒羽在暗道所遇到的红袍男子。
少女抱胸看着那咒符燃烧殆尽,喜上眉梢道,“雀阴哥哥!成了!这咒符替你招回了幽精之魂!”
舒羽奇道,“我记得,疏雨大哥与我同名……为何她叫你雀阴?”
咒符燃烧完之后,那人影仍是淡淡的,正欲开口言说,千江落月白了舒羽很大一个白眼。“雀阴不是人名,是人三魂七魄之一魄,难道你不知道,这位哥哥当初险些被人将三魂七魄悉数取走?这雀阴之魄,是他好容易才勉强留下的。”
柳疏雨的人影浅浅的在空气里凝滞了片刻,虽被抢白,却也不在意,只是抬手摸了摸千江落月的头,却不过是虚幻的影像,穿过了少女如云的黑发,“多谢月妹,制成这咒符,很不易吧,可惜我现在并无任何事物可以回报你。”
千江落月显是被这样温柔的动作征服了,乖巧顺从道,“我无妨啦,就冲着你对吟风姐姐一往情深,我也会拼尽全力帮你。若是她知道你独独留下了雀阴一魄,一定会感动至极的。咒符我还会努力制成的,只是要瞒过姐姐,着实不易。我有时候看看她,觉得她什么都知道。雀阴哥哥,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告诉姐姐,你其实还在?”
柳疏雨微微顿了顿,“月妹,那名夺去我身体的人,你应该也见到了,他并非易与之辈。你和吟风两人联手,甚至加上五行奇门天竞榜上的所有人,只怕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千江落月难得的沉默了。良久道,“与这样的人作对,的确是太难了。”
天竞榜上所有高人,加上柳吟风和千江落月,都不能战胜过的对手,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单单柳吟风,已是舒羽甚至武林之人仰望的高山。她无力战胜的狠角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舒羽觉得有些插不上话,甚至呼吸也困难。只看着柳疏雨近乎透明的身影,心说这样温柔的一位兄长,实在不该遭此境遇。“疏雨大哥,那人为什么要夺走你的肉身?是为了窃取你的修为?”舒羽心说,既是柳吟风的兄长,修为自然也一定非常惊人。
柳疏雨摇摇头,“他,原本修为比如今更高出许多,勉强换了肉身,只怕已经折损了许多。但是他……”他微微一滞,不再讲下去了。
舒羽和千江落月对视片刻,皆是满头雾水。
千江落月迟疑了片刻,还是劝道:“希望雀阴哥哥言明,我若能得知更多,想必能多出一分力。若是能早日助你夺回自己的肉身魂魄,吟风姐姐一定喜极而泣。至于那个红袍怪人,我也并不怕,今日这道引魂符召回了你一道魂,只怕那边也知道了。你说我傻也好,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好,我要帮的人,谁也拦不住我。”
她生得可爱,义正言辞一脸认真的说些很严肃的话,让人心头一软。舒羽心说,这丫头虽然年幼,但爱憎却分明,性格直白得让人没办法不喜欢。
转念一想,自己并没有多大能为,定是帮不上忙,当即道:“如果疏雨大哥是因为我在此,有所顾忌,我可以避开。毕竟我们相识不久,我如今能力,说要帮助大哥,确实过早。”
柳疏雨拦下他,“小弟,我自认识人未尝有过差错,我信得过你。只是……个中缘由,有些尴尬。”
千江落月大概是爱听故事,头拼命地往前凑,眼睛一眨一眨的盯着柳疏雨,一副听不到缘由不罢休的势头。
柳疏雨无奈,缓缓开口:
“这件事要从永夏尚在时说起,她的父亲是永夏皇朝最后一代君王。当时吟风是嫡女,她母亲去世得早,父王对她疼爱有加,她另有一名同胞的亲弟弟,曾与我同在沙场为国进忠。我的母亲是先王的侧室,皇后过世之后,她才有了名分,那时候我已经很大了,因此只冠了义子的身份。我也另有一名妹妹,是在母亲封妃之后才出生的,她与我并不亲昵。后来发生诸多事端,我被除了皇子的名分,送去做了永夏的祭司……”
他讲到这里,顿了顿,虽然神色尤且平静,他语气亦轻描淡写,但显然那是一段很复杂的故事。
舒羽忍不住微微有些惊讶,原来柳吟风当真出身如此之高。他之前虽然断定她身家必定曾经显赫,但也未料及,她竟是一国公主。那……永夏贱籍四个字,对她来说,想必更来得沉重。从皇亲贵胄,到阶下囚徒。对于寻常百姓,不过是换了一番天地;对于一般王孙贵族,算得上是一场灾劫;对于生在皇室的嫡公主,只怕除了灾难,更是耻辱,是背在身上丢不掉的包袱。
千江落月却踌躇起来,片刻后道,“雀阴哥哥,你和吟风姐姐,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吗?”
柳疏雨的神情有几分悲伤,“若是如此,你会看不起我和她吗?”
千江落月摇摇头,“不,怎会看不起!只是……我不这样想,天下人未必如此……那,当年……?”她虽然年少,有些事情,仍然是懂的。
血亲之间的****,乱了三纲五常,自然会为世人所不齿。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柳疏雨的眼神,生怕看出太多人世凄凉。
柳疏雨又摸摸她的头,“我与吟风之间,一直很清白。不过是我希望她快乐安好,她对我亦如是。世人如何想,我们却无法改变,不过曾经的人早已作古,无需计较了。”
舒羽从那刻意的云淡风轻中听得出,故事另有隐情。况且,那个夺取他肉身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还是没有给出答案。他不催促,只是轻轻道,“世人无知,总喜欢以自己的平庸去揣度他人,大哥无需太过介怀。故事,应该还没结束?”
“恩,”柳疏雨点点头,“我入了祭司殿,是为了侍奉镇守永夏的神明。他力量强大,赐予我呼风唤雨之力,只是后来……”
千江落月和舒羽屏气凝神,只待他讲下去。
柳疏雨口中无奈更甚,“当年吟风闯入祭司殿中寻我,被那神明看见。他从此便无心镇守永夏,后来,我们的国家便亡国了。战乱中,吟风的胞弟和我的妹妹,都先后辞世。我救了吟风,自己负了伤,逃至此处后,奈何我伤势太重难以医治,吟风守了我数日,直至我一点点陷入了昏迷。”他眉间一拧,愁意更浓。
千江落月和舒羽大多都听出了端倪,猜到了结局。
果然,柳疏雨再开口,所说内容与他们所想一致,“再次醒来时,我只有这一道雀阴之魄,被困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我的身体和剩余三魂六魄,皆已被当初侍奉的神明占据。唯有每日正午,他都会去那天竞台下的白玉凤凤塔中,回到自己的肉身里,算来,便是现在。其余时间里,他克制我的魂魄,令我无法感知自己其余魂魄的存在。可恨一己之力太过弱小,我甚至不能独自一人离开这间房间,若非有月妹相助,我只怕都难以维持。”
舒羽默然不语。如此说来,这对兄妹也是坎坷。
王孙贵族又如何,摊上了国破家亡,沦为阶下囚,失去生命,这样的日子,尚不如普通百姓吧。
难怪,柳吟风提及这房间,会有那样的神情,她定是察觉如今伴在身边的人,不似从前,心生怀疑。而自己可通鬼神,若是真正的柳疏雨尚在人间,自己定然会知晓——尽管事实的确如此,可惜他只能说,他不知道。
他抬眼看了看千江落月。那丫头只怕早在自己之前,就知道柳疏雨的存在,想来也是受到了同样的请求,所以瞒着柳吟风了。对于这样心直口快的丫头来说,撒谎想必也非易事。
果然千江落月再次求证道,“大哥,你之所以叫我不要告诉她,你尚在人间一事,是怕她会冲动,去与那神明决一死战?”
“我倒不担心那人会伤她。我所顾忌的,是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绝望,若我只能维持这样的魂体形态,她见了岂不更是伤感?按她的性子,会不顾一切,只想将我肉身夺回,若是最后一切不过是一场空,她枉费苦心,得而复失,我自是不愿意见到。人生对于她而言,已然足够残酷。她其实比你们看到的更加脆弱。没有把握夺回自己的肉身与魂魄之前,还希望月妹与小弟万万不要将我的事情告诉她。如此,也是希望保存你们周全。”他又摸摸千江落月的头,“月妹,我对你的感激,当真是语言难以表达万一,你切记,一定要小心。”
千江落月并没有像和柳吟风在一起时那样撒娇,她定定看着柳疏雨,道,“如今有一魂一魄,我一定会帮你聚齐魂魄,重夺肉身。”
舒羽正想说难得见到这小丫头不撒娇耍赖的神情,千江落月便拖着他离开,“小子!我去把你训练得强大一点!跟我走!给你三天时间,到不了一年修行,我就一道雷劈死你!”
柳疏雨笑着看两人离去,将身影淡去了痕迹。
才出了房门,千江落月的脸上已经挂了两行眼泪。拉着舒羽往明月空山的山巅一路奔走。比起柳吟风眸中含泪梨花带雨的模样,千江落月哭起来的样子一点也不养眼。涕泪直流,挂在她本来清秀的脸蛋上,没半点千年修为的风范不说,着实看着全然不够美观。
舒羽捏过她的脸颊,“你哭什么?”
千江落月决了堤一般,眼泪汪汪道,“因为真的很可怜啊!我最看不得有情人不成眷属了!你知道雀阴一魄主司人的爱情啊!他什么都没有了,独独留下了一份爱意!就凭这样的情比金坚,我也没办法无动于衷啊!”
舒羽默然不语,却突然想起几天前在醉和春的门口,自己自报姓名时,柳吟风当时那一瞬沉默间,一闪而过的表情。
那样三分隐忍三分凄楚的神情,如今一回想,令他心口隐隐刺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