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已是两天后。
舒羽睁开眼时,仍然躺在那间木门小屋里,身边无人,唯有烛光摇曳伴他。身上缠着厚厚的一层绷带,周身一股药香。甫一睁眼,便听见一男子斯文的声音叮嘱道,“舒羽小弟,你断了几根骨头刚接好,不要乱动的好,否则落了病根,以后露出残缺,便难看了。”
这个声音曾经在册灵前提醒过他,只是他未能问清问题,故而落得惨败收场。舒羽就呈大字型躺着,只觉一股傻气从身体往外冒着,好不自在道:“你早知,柳吟风在我的食物里下了药?”
那魂魄道了声“是”,随即沉默了片刻。“吾名疏雨,百密一疏的疏,疾风骤雨的雨。”
听见读音与自己相似的名字时,舒羽本闭上的双眼又睁开了,明知对方无形,仍朝那声音所在的方向看去,“你的名字,和我很像。”
“确实如此,所以说你我二人有缘。我见你体质特殊,便伏在你背后,在空山明月时本想提醒你,可是当时诸多不便,而后我失去附身的气力,便退回此间,诸多担心后,万幸,你回来了。”
舒羽默然不语,提及包子,他便想起了柳吟风,以及自己惨败的原因。“疏雨大哥,你认得柳吟风吗?”
“认得?我和她,岂止是认得。”那声音又一次幽幽的叹了口气,思念沉淀了漫长的岁月,终于决堤,“我是她的同姓兄长,姓柳,名疏雨。”
舒羽听罢,沉默了一瞬后,尖锐道:“即是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人。”随即赌气闭上了眼睛,又待睡去。
一阵幽长的叹息后,二人再无话。
天渐亮的时候,柳疏雨沉声道,“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其实在这地底,不见天日,时间并没有多大意义。不过是三寸长的蜡烛燃尽,余下片刻后便消散的热度,和复归于黑暗的安静。
微见凝重的语气里,有着深深的艰涩和怀念,透着万般温柔和无奈,“我在此间醒来,便只剩下一道魄,是以不能离开这房间。如今我以最后这一道魄起誓,她绝无害你之心,否则你现在便不会在这里了。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飞灰湮灭,万劫不复。”
舒羽没有吭声,其实他心中也清楚,自己一介无名小卒,对于坐拥五行奇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柳吟风而言,何尝有加害的必要。
“我不过是败了,有些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失了天生神力为凭,竟然不堪一击;
不甘心,明知他人幸灾乐祸,仍然狼狈落败。
初尝败果的滋味,让他心里恨得滴血。更气恼柳吟风不动声色,夺取了自己赖以自保的王牌。
柳疏雨缓缓道:“小弟,你还年轻,人生纵横,总有一败。你现如今败过,总好过将来输不起的时候,再跌倒。需知站得越高,跌得越痛。”
舒羽默不做声,他听着柳疏雨的劝诱,张开了眼,看着摇曳的烛光,思索着话中的含义。
“况且,你并没有输。”这句话有着奇妙的威力,舒羽瞪大眼,面向柳疏雨的声音所在,半是疑惑半是惊喜。
“怎会?我记得,当时我已经被揍得无力还手了。”
“具体情形我未能亲眼得见,不甚清楚。当时,你被送进来时确实受了重伤,我听见他们提及异兽。似乎是因你体质特殊,引了一匹能为很强的灵兽,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你的对手,约莫此刻还在鬼门关逗留吧。”
舒羽愣住了,这倒是出乎意料。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等好运,竟不自知。待欲再问,又觉不知从何问起,毕竟柳疏雨根本没能亲眼看见。只得轻叹道,“这真是难以置信……”
是时柳吟风推开了门,款步姗姗踏了进来。“你在自言自语什么?”黑暗里,看不见她的面容,只凭那声音便可想象她眉间的揶揄,眼底的调笑。
舒羽却仍是忍不住负气,“难以置信你暗中对我下药,如果不是……”
后半句的“如果不是你哥哥提醒我,我至今恐怕还被你蒙在鼓里。”话未出口,已经被柳疏雨打断,“舒羽小弟,她不知我尚且在人世,也感知不到我如今的存在,请你不要提及。”
是时,柳吟风取了新的蜡烛点燃,面向舒羽笑问道,“不是什么?”
舒羽顿了顿,改口道,“如果不是我命大,只怕现在就不是断几根骨头这么简单了。这样的比试,对我不公平。”
柳吟风背对着他的身体盈盈转了身,面向躺在床上的舒羽,扬眉道,“若你只凭神力获胜,对其他人又公平吗?不妨告诉你,你的天生神力,已被我用药封了却并没废除,至少接下来的几年里,你都恢复不了。要留便留着最独一无二的本事,你的神力来源于你的经脉筋骨,在百年以上的修行面前,不堪一击,不留也罢。”
一席话说的全不留半点面子,却是实话。
舒羽心道,这女人真是讨人厌到极点了,明明长着那样低眉顺眼的一张脸,何以来的这般犀利尖锐。
侧眼睨着舒羽,柳吟风微微笑道,“但你有一样事物,是他人都不会有的。纵使我有千年修为,亦不能胜过,你可知是什么?”
舒羽赌气,不看她,也不做感兴趣的样子。耳朵却是恨不得竖起来,“你说是什么,便是了。”
“鬼神之力啊……小子。”柳吟风从怀中掏出一块片状物件,放在了舒羽枕边。“你知道这块东西,坑惨了万山镖局的钱公子吗?”
透明如冰层的薄片带着特殊的弧度,散着异样的光彩。
“这是什么?”舒羽因断骨不能随意动弹,侧着头费力去看那薄片。烛光摇曳下,透着浅金色的光芒格外温暖。
“麒麟兽的鳞片,说是给你的。”柳吟风的语气再平淡不过,也不似玩笑。
“哪里来的麒麟?你当我小孩子吗?”舒羽不太相信自己所听见的,道是柳吟风诳他。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从苍梧城的客栈暗道出来的那头黑麒麟吗?”
舒羽自然记得,当即回道:“历历在目。你当时说,是我的机缘。”
柳吟风颔首道,“自然是了,你当麒麟是人人出门都碰得到吗?”
舒羽看了看柳吟风,道,“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那样小小一家客栈,为何会有如斯暗道,个中困着那么多妖魔鬼怪。那个掌柜玉楼宴,底细干净吗?”
柳吟风淡淡一笑,“江湖人才辈出,需知不可轻易小看了天南地北讨生活的人。”她坐在舒羽床前,拈起那枚鳞片,抬起来细细看了看,声音里透着几分艳羡,“比武当时,你确实眼看就要失去意识,那麒麟从天而降,附在了你身上,之后,你只一击,钱大公子便被你险些撕成了碎片。我施法救治他时,那麒麟将这鳞片递给了我,道是感念你在客栈任由它附在身上,这才让它获得了自由,叫我等你醒来,将鳞片转交给你。”
说罢,她将鳞片放回舒羽心口之上。
一阵霸气的热度传过衣衫,骨骼细密地作响,断裂处自行接续起来,皮肉也径自开始愈合。经脉间血液顿觉通畅,舒羽微微一怔,不解看向柳吟风,却听她起身踱着步准备离开。
她声音轻柔道,“相传麒麟为应龙之后,乃是瑞兽,见过之人亦在寥寥无几。鳞片更非凡人轻易可得,你有此物相助,修行应该可以更胜一筹。小子,你有命格,也有运势,着实不易,好生珍惜。”
“那麒麟和你,哪个更接近奇珍异兽呢?”舒羽不动声色开着玩笑,暗叹灵兽的鳞片果真神奇,自己已觉恢复如常,此刻和柳吟风拌嘴也是中气十足。
柳吟风回过身,扬眉道,“已经有气力开玩笑了,看来你是真的大好了。我要去看看另一名病患了。”说的自然是钱若磊。
“且慢。”舒羽撑着手臂,竟然已经可以坐起来,他将鳞片揣入怀中,望向柳吟风,“那名钱姓少爷如何了?”
柳吟风微一沉吟,仍是如实相告:“有些严重,我用续命散吊着,一时半会儿不会死就是。但,只怕拖得久了,伤势会影响他身体根元,将来只怕影响他修行。也是可惜了,他的根基本不俗。奈何我的复元丹还在炉中,等到出炉,只怕为时晚矣。”
舒羽撑着身子,起身下床道,“可否陪我走走,去看看我的手下败将。”他语气里并无幸灾乐祸,反而极其严肃。
柳疏雨道:“小弟,你可是要将这麒麟鳞片,赠予那名青年?”
舒羽点点头,“正是。”
柳吟风狐疑看了舒羽一眼,素手贴上他额头,“你莫不是病糊涂了,怎么一个人自言自语。”
舒羽避开她的手,后退一步格开了她的手道,“将来你总会知道,糊涂的人是你。眼下带我去那家伙所在之处。”说完,他推开门,自行走了出去。
柳吟风紧随其后,在她退出门前,环顾整个小小的房间,却什么也没看到。
她的神情有几分忧伤,垂下头去,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如她多年来已经变成习惯的隐忍。再昂首,她又挂着浅淡得宜的微笑,缓缓关上了房门。
像是锁住了前尘,这房间犹如一方再次被尘封的木匣,零零落落,关着一道驻足不前又无处可去的残魄。是孤独,是叹息,是天地间再无人看得到自己的悲寂。
话分两头。
舒羽已然行动自如,随柳吟风一路走过错综复杂的道路,“五行奇门的路这么多,你全都记得住?”
柳吟风淡然一笑,“在这里生活个上百年,谁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大到有几座山峰,小到一条路上有多少岔口,全都在脑中。不过,真正来此修行的人,大多过了三五年至十年便会走。所以要离开五行奇门,至少要由我相送。”说到最后,她语气里颇有几分遗憾的味道。
“这里到处暗戳戳的,好容易有你这样的美人,也看不真切,那些人走了也是正常的。”舒羽漫不经心道,怀中的鳞片兀自炙热,身体爽落得有些陌生,自己就好像未曾受伤过,明明半柱香之前,自己连起身都难。
麒麟的鳞片,果真是神物。
不过,随着他身体大好,那鳞片,却有些缩小且变薄了。舒羽将鳞片从怀里掏出,顿住了脚步。
柳吟风见他摸着那鳞片默不作声,温声道:“可是改变主意了?灵兽的鳞片,确实不易得。你若说有不舍得,也是人之常情。”
舒羽将鳞片塞到柳吟风手里,“这鳞片,你替我收着,你一定知道怎样保存,我伤已经好了,但此刻仍然能感知鳞片中有力量涌入身体,这般下去,走到那钱姓少爷处,鳞片中的灵气精华甚的,也全被我吸走了。他只是讨厌我,出手又没轻重,不至于该死或成了废人。”
柳吟风摸过他的头,“小鬼,你倒成熟。”
不知怎的,明明这样的抚摸很是亲切,他总是禁不住有些抵触。如方才在木屋里那般,他仍是避开了。
柳吟风玩味的看了看他,“怎么了?不愿意被我这样称呼了吗?小鬼,受了伤,这就长成了男人吗?”她越是从容不迫地加以揶揄,舒羽越是有几分焦躁。
“不了,我只是怕,你又骗我一次。”借口说得不由心。他只看着柳吟风笑吟吟盯着自己,愈加让他气恼。
柳吟风轻声道,“我行事自有我的理由。你未曾修行,驾驭不了那力道,我暂且将你的气力封住,原是为了你更好修行。要想爬到高处,首先要置身谷底。这个道理,便如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百年无人再入死门,你既入了死门,便是天意。”
那声音娓娓动听,不似狡辩,端正而坦然,让人无从再生气。
舒羽反复琢磨着那两句话,不再言语。
欲要登顶,必先沉底。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