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明洋脚步轻快的在“皮记糕点行”拎了两盒小糕点,正要出门,安平吊着受伤的胳膊,叼着根烟卷走了进来。
“哎,平哥,你也来买果子啊。”
“哎呀哈,早知道我就让你捎两盒了。”
安平伸手给明洋拽去衣肩上的一根线头,笑眯眯的说道:
“我的大少爷,一大早上穿这么利索要干嘛去?”
明洋面色微微得意的整了整衣服,笑嘻嘻道:
“嘿嘿,我爹说要去佟三爷家一趟,我先来拎点果子!诶对,你这给谁来买的啊?”
掌柜皮老懒满脸堆笑走了过来:
“哎呀,今儿是咋的呢?曹家店都来买果子,明少爷,要不我再给你俩多带几盒,家里还谁想要也省着跑了,哈!”
说着吩咐伙计:
“那个东子啊,果子赶紧烤,完多给装几盒!”
“皮老板,也给我来两盒就行。家里都老爷们儿,也没谁爱吃这玩意!”
安平抽完最后一口,故作潇洒的把烟头轻轻一弹,从下衣兜又掏出两根卷烟,递给明洋和皮老懒。
这是几个来关外贩茶的安徽客商驻店时留下的卷烟,本就是卷好了的,两头齐整抽起来也方便。每年曹家店来往不少关内商人,家里的稀奇货洋玩意自然不少。
“哈哈也是!行啊,你俩先坐那喝点茶水儿,果子正烤着呢!那个…东子你快点的好好烤啊!”
三人正说话间,门吱呦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扬头走进来,黑发齐肩略施粉黛,青衫磊落,双眸明亮水润楚楚动人。
“哎,秦小姐来的早啊!今儿个烤点啥果子?”
皮老懒好生的讨好刚进屋的这位秦小姐,热情程度显然不比对明洋和安平差:
“那个果子啊还得烤一会儿,您要来啥先点着,完我让人给您送染坊去!”
刚进门的小姑娘捋了捋长发,随意打量了一圈店铺,轻声说道:
“来一斤红豆小酥,二斤杂瓣,二斤桂花蒸糕。”
声音清丽软绵,说话间瞄了明洋和安平一眼,却发现这二人也正盯着她,倏地两腮微红,赶忙吩咐皮老懒:
“包好了送我姐那屋就行了。”
说完便双手牵在一起,脚步轻盈盈的去了。
来去匆匆的靓影,让人有些来不及感受。
待门关严了,安平神秘兮兮的问皮老懒:
“老皮呀,谁家闺女啊?”
皮老懒两眼一眯,咧嘴一笑:
“您不知道啊?这秦四爷的老闺女啊,二小姐芳菁啊!刚搁奉天学完洋医回来呢!”
皮老懒语调中带着三分骄傲,仿佛是在谈论自己闺女一样。
啪!安平被人在脑后拍了一巴掌,一回头见明洋一脸笑颜道:
“我说平哥呀,你这挨了两枪咋还不老实呢,一天天的谁都惦记呢!”
皮老懒看着二人,附和的嘿嘿笑着。
……
日上三竿,人们都觉着已没有了一早的清新凉爽。
历经数百年沧桑的西街,又恢复了昨日的喧嚣,和这只属于它的繁华。西市场里,叫卖声、讨价声不绝于耳,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南面今天还来了伙耍猴子的,更是吸引了不少闲人。只是那六只猴子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把俩耍猴人急出满头汗,小皮鞭在地上一抽三个响,而猴子们似乎也熟悉了主人的套路,只是表情呆滞的散着步,不时的捡起个围观者扔的花生壳闻闻嚼嚼。人群里时不时传出阵阵哄笑和轻浮的谩骂。
此时在染坊胡同,佟三爷家里,家丁书匠们正忙进忙出的搬书晒书。按佟三爷的话说,昨天雨下得干净,今天阳光也能干净,该让家里的书也出来透透气。客厅门口,一个老仆正全神贯注的伺候着一尊珊瑚,旁人进进出出的仿佛都与他无关。只见老者面前的这盆冬珊瑚,远看是一盆里大小两棵,放近了再一看可就知道这是尊珍品了,这一大一小一红一绿的两棵其实是连根的。红者似血,绿如翡翠,在明媚阳光下显得雍容华贵。
外面春光明媚,客厅里却显得略微阴暗。厅的西面靠壁处摆了一张紫檀大案,案上设着大鼎。大鼎右侧靠门的黄花梨矮桌上,设了个白玉镂空雕花香炉,一个穿着青色长裙的丫鬟正在点香,将整个厅堂熏得烟雾缭绕,和厅内的阴暗光线相得益彰,倒显出厚重古朴的沧桑。客厅正中,左右并挂着两块匾额,左匾字迹锋芒毕露霸气威武,上书:惟精惟忠,四字正中上方落款为一方印章:康熙御笔之宝;右匾字迹潇洒飘逸浑圆随性,上书:进士及第,同处落款也为一方印章:道光御笔之宝。二块御匾相映而立,十分辉煌。
佟三爷抬手倒了两杯“正山小种”,笑意满满的看了眼明洋,又对茶案对面的曹四爷说:
“老四啊,今儿个咋这么大闲心上我这消磨时间来了?知道你就乐意喝这个,尝尝俺家这个味儿咋样?”
一缕茶气迎着佟三爷倒水的手散逸开来。明洋坐在曹四爷左手边,贪婪的深嗅了一口这透露着花蜜果香的茶气,顿觉一股高山之韵在胸中升腾而起,高香氤氲,经久不散。
曹四爷嗨的叹了口气,老气横秋的说道:
“三哥你这么说可就外道了,你钱庄那边忙,我知道。我还真是好几回想过来坐会儿,哪回都是这事那事的给耽误了。”
佟三爷右手盘着一对“猴脸”,左手一摆爽朗一笑:
“老啦!干不动啦!”
反手顺势指了指着明洋,又道:
“你瞅瞅一晃儿这孩子都这么大了,好啊!成事儿了!老四啊,买卖到时候该放就放给孩儿们吧,咱哥俩儿天天溜溜鸟,盘盘核桃,啊,挺好!”
话毕,佟三爷爱怜捏起一只猴脸,冲着客厅门口投进来的阳光自顾自的观玩起来。
这当真是对稀世珍品。包浆红润,大筋均匀纹理细致却又显得十分灵小,阳光下一看,满是宝气。
……
待头杯茶品完,明洋给二人各续了一杯。从小跟着曹四爷喝了二十多年茶,这正山小种的泡制明洋是得心应手的。这品红茶按曹四爷的话说只能有三泡,头泡出水即饮,杯中水剩三分时便要马上续杯;二泡的茶味最甘美,出水片刻便香气四溢;水剩二分再续一杯,出水扣盖碗,随饮随揭。明洋却心里觉着四爷喝得太矫情,这一壶红茶自己曾连泡十二次,口感依然饱满甘甜。
“嘿!三哥呀,消停儿的日子谁不想多过呀!我这不是又让个事儿给蹩脚了嘛!”
“这盘核桃呀亦如盘心!”
佟三爷好像压根没搭曹四爷的茬,边仔细的转圈摩擦着核桃边打断了曹四爷:
“这欲望越多烦恼他就越多。诶老四,你说你摊上啥事了?”
曹四爷面色微微尴尬,心知无论这大半辈子如何揣摩人心,到底也比不过经历过真正大风大浪而坦然置之的佟三爷。想到这曹四爷索性不再摆谱,深深嘬了一口红茶,而后一字一句的和佟三爷讲起了心里事儿。
明洋来这之前是知道父亲所来何求的,现这听四爷的话,才越发觉着家里摊上的事儿还真挺难对付。按说这西街秦家和曹家也是门厅相映,秦四爷家底雄厚又善于和官道打交道,黑白商三道之间都行走的游刃有余;而曹家店数十年经营,已然是新民府乃至辽西名声最盛的车马驿馆,每年官马商车熙熙攘攘,方方面面的行事能力自也不比秦家逊色多少,秦曹联亲本应是天作之合,却偏偏那秦天赐十足是个混世魔王,横竖怎么看也配不上自己妹妹。可秦四爷的一番美意又哪是容易辜负的?听着父亲和佟三爷的话里话外,这秦四爷的确是背景深厚。事情到这想来当真是纠结。
明洋看了看微眯着眼的佟三爷,正气定神闲的一手掐着茶杯嗅着茶香,一手盘着红光焕发的核桃,丝毫看不出何事能上了他的心。真不知这位人人皆言神通广大的佟三爷,能给父亲指个什么道道?
“三哥,这该说的我这就全跟你说啦,老弟今儿个求你一回,就当成全孩子,给……给出个辙!”
曹四爷洋洋洒洒的说完了整件事情。眼见是渴了,抬手把一杯红茶喝了个见底。
“诶诶,那都凉啦!”
佟三爷伸手向茶壶,明洋赶忙一步握起茶壶先给佟三爷续上,又给曹四爷续了第三杯。
佟三爷满意的冲着明洋笑了笑。
“嗯……老四啊,你既然看得起你三哥,那这事我就替你谋划谋划。至于该咋办我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曹四爷刚要开口,就被佟三爷将手一扬打断,举手间透露着唯我独大的气势:
“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
佟三爷顺势指了指头顶那块“进士及第”的御赐匾额,悠然看着右手的核桃接着道:
“咱都是读书人家,这积阴德的事儿是更应做得的。老秦家不用你去了,回去了就当没有过这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