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18日,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新落成的大学生心理健康中心四楼一间教室里,国家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委托华东师范大学进行的首批“国家职业资格心理咨询师”试点培训班开学典礼在这里进行。首批学员只有48人,其中有一个拄拐杖瘦弱的残疾人特别引人关注。
典礼程序进入到学员自我介绍阶段,老师给出的规则是:每个人做一分钟的自我介绍,结束时可指定下一个你想了解的人作自我介绍。第一个作自我介绍的是马莉,紧接着她就指定要了解我,而我当时还故意挑了前排最右边的一个角落坐着。
全班学员的眼睛齐刷刷地聚到了我身上。
我站起来介绍道:“我是这个班里唯一身体残疾的人,但我心理没有残疾。我要做一个心理健康的人,并努力去帮助别人,所以我来了。我叫江自立。”
在此不久前的一天,《新民晚报》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了条百字讯息,我正巧看到了。次日上午,天还下着蒙蒙小雨,我就带着报名所必需的材料和费用在华师大偌大的校园找到了同样极不起眼的报名处。当时,或许是因为人们对心理咨询尚不了解,或许是因为没有看到那条百字讯息,又或许是觉得培训费用太贵(确实,以当时的各种培训费而言,它是最贵的),总之报名处冷冷清清,我的报名编号是07。谁也没有想到,从第二年起,心理咨询师培训会越来越火,培训的门槛和费用也越来越高,每个班的人数也越来越多,而授课的老师水平也远不如我们试点时期的那个小班。当时,我们的那个班是国家试点班,学校非常重视,不仅从自己学校,还从其他高校抽调了心理学界最优秀的老师任教,现在想起来,真是幸运啊。
若干年前,我曾看过一部电影《爱德华大夫》,开始对心理分析感兴趣。之后我又了解到国外就有一种叫心理医生的职业,心理医生开着私人的诊所,收费多,地位也很高。当时我就对这个职业很羡慕,奢想自己将来能做个心理医生就好了。所以,当机会突然来临时,我什么都没想,第一时间就决定了。
据当时媒体披露的权威部门的报告,在我国各种心理和精神疾病的患者高达1600万,而在学习、情绪和行为等方面存在心理健康问题的青少年人数已经达到3000万。当时在我国每百万人口中仅有2.4名心理咨询服务人员,即使是在经济发达的整个上海,也仅仅只有10名心理咨询师。而在一般发展中国家,这个比例也达到了每百万人口中有50~100名心理咨询师。在美国每百万人口中约有550名心理咨询服务人员,而心理咨询费的开支已经被纳入社会保险和商业保险项目中,甚至成为相当多的一些企业员工的福利。显然,中国的心理咨询业是一块尚未开垦的处女地。
在培训期间,有这样一堂体验课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天上午的课结束前,叶斌老师说全班中午聚餐,地方已经联络好了,在校外一处地下室的餐厅。大家一听很高兴,但弄不明白的是怎么会把地点定在一个远离学校的地下普通餐厅。那段路程,以我的速度估计要走半个多小时。
叶斌老师要求大家在休息后回到教室,统一出发去吃饭。
出发前,我们每十个人编为一组,十个人也刚好是一桌。每个组里,必须要有两个人扮演成残疾人,如腿残(用绳子把一条腿绑住)不能行走的,没有胳膊和手(也绑住)不能吃饭的,盲人(用围巾蒙住双眼)看不到路的。其余的人则要帮助组里的残疾人,帮助他们从五楼教室走到校外地下室完成就餐,然后再返回。
我这个组里,除了我一个现成的残疾人外,还有个“盲人”。
这是一堂助人和被助者的体验课。
活动必须是用完餐后重新回到教室才算结束,历时两个多小时。
下午的课就是每个人分享助人者和被助者的感受,无论是助人者还是被助者,每个人都分享了自己在这过程中的感受,叶斌老师让我在全班学员全部谈完后最后一个发言。
我说:“这之前,我总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者。在这个活动的过程中,我感觉到,其实盲人比我更不幸,他们眼前永远是一片黑暗,他们无法体验美食的色彩,他们更无法看到这大自然的鲜艳和美丽。和盲人比起来,我要比他们幸福百倍。还有,和那些没有胳膊的人比较,我也幸福多了,我有手,可以做自己能够做的事。所以,这个世界上,如果你真有一颗助人之心,总能找到助人的地方。能够帮助他人,是一件幸福的事,因为至少说明,我有这个能力。”
经过统一考试,十个月后我拿到了国家颁发的国家职业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只是在培训临近结束的实习期间,我的心理曾受到了一次颇为严重的挫折。
那天,在实习课上,有个老师说,咨询者的形象会影响咨询效果。这一句话如晴天霹雳,打碎了我整个培训期间越来越强烈的美好愿望。想到自己身体严重畸形的形象,突然之间丧失了许多信心,我差点中止了复习考试,那个下午,我竟然无法坐在教室里听课,我逃课了。
次日,我约了我的实习带教老师叶斌,希望能帮我做一次心理咨询。叶斌老师很快接待了我。他不仅给了我许多鼓励和支持,还向我介绍了著名的心理学家阿德勒,原来这位世界著名的心理学家、治疗大师竟然经历过两次小儿麻痹症,也是个后背畸形的严重残疾者。于是,阿德勒成了我人生中的又一个榜样。
以后在我近十年千余例的咨询经历中,确实没有一个人是因为看见我这个身体形状后提出换人不要我咨询的情况。
职业资格证书有了,接下来怎么办?我很清楚,自己是半路出家,速成的,理论功底薄弱,实践经历空白,所以,再学习和实习是必不可少的。迫在眉睫的是,我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一条成功的路。
就如医院有各种各样的科室一样,心理咨询也有许多分类,如各种神经症、学生亲子问题、情感婚姻问题、职场人际问题等。那我到底适合做哪一块呢?我不是老师,学生接触得少;我不是医生,医学上的知识不懂;我更没有职场经验,看起来在这几类问题上我都没有什么优势。于是,我把目标设定在婚姻问题的干预上。感觉告诉我,现代社会婚姻问题越来越纷繁复杂,而婚姻干预的临床实践、研究还很薄弱,甚至在我国都还没有起步。那时,我想去书店找一些有关婚姻治疗的临床指导书,但在上海最大的书店都找不到一本本土的指导书,为数不多的几本都是来自国外翻译的。当下,婚姻问题正在逐渐成为一个较为突出的社会问题,所以,我决定选择做情感婚姻咨询作为自己的努力方向。
当我开始接受心理咨询师培训的时候,心理咨询在社会上还不是一个热门的关键词。培训结束前,我们连实习的地方也没有找到。叶斌老师曾努力联系了一家企业,为我们学员专门开设了心理咨询的电话热线,安排我们轮流去接听,可是,一个星期竟然没有人接到一个电话,搞得大家丁点儿信心都没有了。
不久,我发现了一处可当作模拟实战的沙盘。上海《新闻晨报》当时新开了一个“情感倾诉”版面,每天都有一个长长的真人情感倾诉故事,更好的是版面上每天都征集读者的点评,次日编辑会选择优秀的点评刊登出来。当时这个版面是最早开始关注情感倾诉问题的,因而读者关注度很高。于是,我就把它当成是自己心理咨询的实战模拟沙盘,开始参与点评,遇到问题就从书上去找答案。边买书,边看书,边分析,边点评,这就成了我每天的功课。我的点评屡屡被晨报刊载,慢慢地编辑对我熟悉了。有一次,我向版面编辑提出,希望在我的名字前加“心理咨询师”这五个字,没想到编辑竟然同意了。这样一来,我的名字就有了新的含义。随着我点评次数增多,读者对我也熟悉起来,我开始有了些社会影响。
我的第一个心理咨询来访者就是一位《新闻晨报》的读者。那是我开始参与点评两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接到了编辑的电话,说有个读者看了我在报上的点评,要我做咨询,而且当天就要,越快越好。我说可以,然后让编辑把我的电话给读者,请读者自己和我联系,同时告知读者,咨询是要收费的。当时我开的价不高,为每小时一百元。为什么要让读者自己和我打电话联系,而不是我打过去呢?这里有一个技术问题,心理咨询有效的原则是自愿,如果不是自愿的,会影响咨询效果,甚至无效。心理咨询另一个原则就是收费,如果不收费,也会影响咨询效果。所以,心理咨询对亲人、对朋友是无效的。
不一会儿,那读者打了我的手机,她是个中年女性,咨询婚姻问题。我和她约好了时间、地点。当时我还没有自己的咨询工作室,只能约在静安寺附近的上岛咖啡,我提前去挑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包厢。这是一个夫妻纠纷问题的个案,我和她谈了四个小时,此间征得当事人的同意,我还用电话和她丈夫进行了沟通。咨询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经和解。当时正是下班时间,他们约定一起到外面用餐。
四个小时,我眼前的一杯咖啡动也没动。老实说,整个过程我一直处于精神高度集中和紧张状态。她向我倾诉那么久,我不能随便打断她,还要很认真地听,边听还要边把有疑问的地方记住,待她讲完一个段落后进行澄清。同时,我的脑子里还在快速地进行分析,准备自己要进行解析的提纲,最后还思考出处理方法和建议。试想在那同一时间,我的脑子岂不是在高速运转着吗?所以,经常听到有人说心理咨询收费太贵,其实,经我这样一解说,你还会认为贵吗?
当咨询结束走出咖啡馆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嗓子渴得要命,肚子也在咕咕地叫。我赶紧找了家不错的餐馆,用刚刚赚的四百元钱狠狠地犒劳了一下自己。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了华师大马莉老师的电话。她告诉我,学校刚刚成立了阳光心理咨询工作室,由她负责,目标有两个:一是成为以后培训心理咨询师的实践平台,二是满足社会对心理咨询需求的服务。她邀请我加入工作室,希望我成为签约咨询师。我一口答应,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第二天,我就去了阳光心理咨询工作室,同马莉老师签了协议。按约定,我当时的咨询费标准是每小时150元,我个人所得三分之一,同时,每周至少要有一次接电话的义工服务。
当时的阳光心理咨询工作室设在一间原来上课的教室里。教室被分隔成四块,两间小小的咨询室占据了两块,一块为咨询接线处,有三部电话,每天从8:30—22:30由担任义工的咨询师前来负责接听;另一块为接待处。
在做值班接线义工不久,我就遇到了一桩棘手的案例。
那天晚上已经快十点钟了,我和另两个电话咨询接线员准备结束工作。这时,电话响了,我拎起电话就听到一个女人急促的声音:
“老师,快来救救我家太太,她要跳楼了!”
我心一抽,脱口就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家太太要跳楼!”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你家太太现在在哪里?”
“在我们家的二十三层楼的楼顶上。”
“家里还有什么人?”
“先生还没回来。现在就我和她的孩子。”
“你们住在哪儿?”
“离你们不远,曹阳路,曹光小区。”
我一听,路确实不远,我开康复车过去也就需要十分钟。
在值班的几个咨询师中,我的资格最老,年龄也最大,我没有推辞就赶紧开着康复车过去。
这天晚上,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危机干预,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把原想跳楼的女子从二十三层的楼顶平台上劝回到自己的家里。次日,我开始对她进行心理治疗。
不久后的一天,又发生一件让我记忆深刻的事。
那天,我刚送走了一位来访者,前台的老师让我不要走,说刚接到一个女孩的来电,又是不想活了,这个女孩马上就到,希望我能接待。于是,我又重回咨询室坐下。
过了约十分钟,女孩来了。看样子二十五岁左右,长得清纯靓丽,她走进咨询室和我打了个招呼,又退了出去。她到前台,说身上没带钱,去取款机里取点钱。前台老师告诉她校门口就有银行。
二十分钟过去了,她没有进来。这段路来回充其量最长十分钟,可过去了二十分钟她还没进来,我感觉她是不会来了。那她为什么进来看到我以后才退出去呢?难道因为看见我是个残疾?难道是因为我的形象不好?我突然想到了当初培训要结束时有位老师所说的关于咨询师形象问题的话,心中不觉一凉。
我慢慢起身想离去,前台老师让我再等会儿,说她打电话再问问。可打出去的电话根本就没人接,那一刻,我似乎有种崩溃的感觉,我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想起来。
又过去了十五分钟,此刻我已让自己平静了下来,正想再次起身离去时,刚才那个女孩又回来了。
我一惊。
她坐下就哭,告诉我,刚才进来时身上确实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她也没带银行卡,没法取。她原本是准备去死的,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整理好连同遗书都放在了家中的桌子上了。死不需要钱,但路过华师大门口时,她看见了阳光心理咨询工作室的牌子,就想打完最后一个电话,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有希望。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进来了,可进来后知道这儿要收费的,便只能找理由退了出去。就在这半个多小时里,她在这短短的路上走了几个来回,仿佛在生死之间徘徊。多亏了前台老师的好几个电话,又把她给呼唤了进来。
我一听,在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的同时,心又猛地沉了下去。我当即告诉她:“钱不重要,我今天可以不收你的钱,不管多少时间。生命是重要的,无论遇到什么,我们都要站起来。如果我们身在地狱,那么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爬向天堂。”
她点点头,继续哭着。
我又反复地复述着这句话。我告诉她,就在刚才,我也差点仿佛掉进地狱,正是她,又让我重回天堂之路。
于是,我又领着她跟我一起念。开始,她声音很小,但一遍又一遍后她声音逐渐清晰洪亮起来:如果我们身在地狱,那么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爬向天堂。
接着,我才让她开始给我讲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她告诉我说,她虽然年轻,但却是个经历极其复杂的女孩。她家在陕西的农村,家里很穷,但她自小就酷爱读书,读完初中后,家里就再也没钱供她读高中了。可她还是想着要读书,就决定自己先去挣钱,等挣了钱再去付学费读书。她先是听说做发廊小姐挣钱多,就先去做发廊小姐,后又去了夜总会坐台。一年后,她果然用挣的钱去读了一年高中。可第二年又没钱了,她再次去夜总会,不久她遇到了一个已婚男人,愿意把她包起来,并供她读书。她答应了,就这样她读完了第二年高中,此间她为这个男人打了胎。高三时,这个男的不要她了,她只得又去了夜总会。这时候的她已经很老练了,她也开始骗其他男人,挣钱也快多了。又一年后,她终于积了一大笔钱,大约有十万元的样子。她计划用这笔钱去读完高中,然后去上大学。可就在她准备收手去上学的时候,一个男人骗了她,把她积攒的十万块钱全都拿走了。她大哭一场,直到哭不出眼泪。她品尝了这个社会的尔虞我诈,此刻的她已经不再想读书了。她要骗,她要疯狂地骗,她说她要骗尽所有的男人。这以后的几年里,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什么坏事都做过,除了杀人。她也因此付出了代价,她得过性病,又不断地堕胎。有一天,医生已经明确地告诉她已经不能生育了,可她当时并没把这当回事。
两年前,在西安一家夜总会,她遇到了一个男的,很书生,待她很好。一段时间后这男的竟然喜欢上了她,要她离开这一行。为了她,男的辞掉了在西安很好的工作,带着她从西安来到上海。她终于离开了那个让她伤心的城市。到上海后男的很快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同时也帮她在一家不错的服装店找了一份当营业员的工作。虽然挣钱远不如从前,但这种全新的生活让她感到了幸福。业余时间,她又去读高复班夜校。她非常爱这个把她救出火坑的男人,她也给了这个男人妻子般的体贴和关爱。就这样过了两年多,今年春节,男孩把她带到自己的家,他的父母也很喜欢她,决定今年要他们结婚,还催着说要早点抱孙子。
她当然很希望能够和他结婚。回到上海后,他们就开始讨论结婚的事。这时,她向男友说出了自己不能生孩子的事情。男友不相信,硬是陪着她在上海的各大医院检查了一遍,但最终还是确认了不能生育的事实。
男友垮了。事前,他根本不知道她不能生孩子的事。从这时候起,他再也不和她谈结婚的事了。同时,男的家里知道后,坚决反对儿子和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子结婚。此时的他也退缩了,他鼓足勇气告诉她不能和她结婚,想和她分手。
女孩听了这个消息后,顿感自己的前途全没有了,刚刚看到希望又变成了一片黑暗。于是,她想到了死,她准备今天就在苏州河里结束自己的生命,让生命随着河水一去不返。
她在租住的家里给他写了一封信,把所有的存款全部留给了他,她没带一分钱关上门就向着苏州河的方向走去。
华师大到苏州河还剩下不到一里地的路,路过华师大门口时,她看到了阳光心理咨询工作室的招牌和上面的电话。她鬼使神差般地用手机里最后的余留话费打了个电话。她说,从华师大的校门进来,她走了二十多分钟,中间甚至进来了又出去,往返了三次。就这样,她在生死的门槛边徘徊着。她说也许今天她不走进来,那注定会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幸运的是最后一刻她从地狱爬向了天堂。
她讲了一个半小时,哭了一个半小时。
我没有用大道理去劝她,我知道此刻的她更需要的是看到生活中的希望。哪怕只是火柴头一般大小的希望之光,也可以把她引出黑黑的不见尽头的山洞。
我不断地去探索着可以点燃她人生希望的地方,在又一个小时的谈话后,我终于找到了。她说很喜欢看书,曾经还有过写书当作家的梦想。于是,我从这个话题切入,给她讲了好几个知名作家的经历。我肯定了她过去几年与常人不一般的生活经历,这种经历是非常好的写作背景和素材。我鼓励她好好整理这些东西把它写出来,那肯定会是一部非常精彩的作品。
我的一番鼓劲,让她仿佛看到了希望,有了活着的信心。她的脸上开始出现笑容,她答应我要活下去。我又领着她大声地念起了那句话:如果我们身在地狱,那么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爬向天堂。
一遍又一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她站起来,笑着向我告别,向前台老师告别,向所有的人告别。她说她现在走路时腿轻松多了,她知道自己今后的路怎么走了。
我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想着她进来和出去时两种全然不同的神情,想到自己的工作可以让一个行将毁灭的女孩子从另一个世界走回来,那种激动和兴奋的感觉实在是我从来没有过的。突然之间,我体会到了登天的感觉,就是岳晓东老师在《登天的感觉》一书中所写的那样,那真是一种美轮美奂的感觉啊!
整个过程中,我都没有顾上问这个女孩的名字。好多年后,我读到过一本书,韩寒的《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我似乎感觉那个坐在1988车上的娜娜,有点像她。
据说,在非洲某个部落,当一位妇女知晓自己怀孕后,要邀请一些朋友走进荒野。她们一起祈祷、冥想,直到她们听到那个胎中婴儿独有的歌。她们和着那支歌,大声地唱着。然后她们返回部落,把歌曲教给每个人。
当这个孩子出生时,村民们聚集在一起,相互唱着这个孩子独有的这首歌。孩子上学了,他们唱这首歌;孩子举行成人仪式,他们唱这首歌;孩子结婚时,他们唱这首歌;当他临死前,亲戚朋友们依然围绕着他,就如同在他出生时一样,用歌声伴随他走向另一段生命。
每个人的灵魂里都有自己的歌,心理咨询,就是引导当事人重新唱响他自己生命中独有的那首歌。
几个月后,点约我的咨询者在不断地增加。同时,又有好几家报纸编辑找到我,请我担任报纸情感版面的固定心理咨询点评师,进行专家点评。于是,在以后的三年中,我给各家报纸点评个案约有五百多个。同时,在阳光心理工作室的个案咨询量也大幅增加,平均下来,我每年要接一百多个案例。由于每例个案不是做一次两次就可以结束的,所以,会经常出现一天要做好几个个案的情况,每次咨询时间一般都在一个半到两个小时间。
在马莉老师的运作下,阳光心理工作室迅速发展。几年的时间,它拥有了十二间宽敞的咨询房间、一间培训教室、一百多名签约咨询师,装有十五部电话,还有三百多名咨询师接线员,并配有宽大的前台和候诊处,成为全国最有影响力的专业心理咨询机构。我们最早的一批咨询师也在这个平台上经历了近千例个案后迅速成长起来。我的咨询费已经提高到了每小时600元,预约咨询者依然不断。
从2006年开始,应马莉老师的邀请,我成为她的助理,每天朝九晚五,协助她管理这个团队。这期间,我和许多咨询师建立了良好的友谊。
在从事心理咨询的这些年中,我总能遇到一些在电影和小说中都没有看到过的趣事。
一天晚上,我接待了一位提前预约的来访者,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时尚女子。她一坐下来,就问我:“知道有位××的先生吗?他是你的一位来访者。”经她的提醒,我立马想起来,这两个多月来,我确实在为这位先生和他的太太做咨询。事情是这样的,这位先生有了外遇,本来想要离婚的,妻子知道后,如天要塌了一样,差点自杀。这位先生很担心妻子,就动员并陪同妻子一起来做心理咨询,希望通过咨询,让妻子放弃自杀的念头。我接受了这个案例,向丈夫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每周要陪同妻子一起来咨询,同时,在治疗期间,不再和妻子提离婚的事情。那位先生同意了,每周如约陪同妻子一起来做咨询。两个多月后,妻子的脸上已经重新呈现出了笑容。最近几次来咨询时,他们都手拉着手,让人如何也无法想到这是一对曾经闹离婚闹到自杀的夫妻。
我说:“是的,他们的咨询似乎蛮有效果的,怎么啦?”
谁知,她非常气愤地责问我道:“你知道吗?当初是我从网上找到你,我信任你才建议他来找你做咨询的,可你为什么要让他离开我?他原来说好要和我结婚的,现在却提出要和我分手。”
“啊?”我略有点吃惊地说,“很抱歉,一来我并不认识你,二来我确实从来没要求或做过他的工作,要他和你分手,我只是唤醒了他们曾经有过的爱。”
我这一说,她似乎更加生气了,并大声说:“他原来的爱已经死了,是我唤醒了他的爱,我比他老婆更爱他。”说完,她还大声地哭了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等她平息后,我说:“我相信你对他的爱是真诚的。如果我对他的咨询让你的爱受到了挫折,我只能对你说一声抱歉。如果你愿意解脱这个痛苦,我同样愿意陪伴你走一段时间。”
突然,她站起来,冲着我大声说:“他老婆是一条命,很重要,我也是一条命!”说完,她打开咨询室的门,冲了出去。
我无奈地坐着,没有让人去追她。我呆呆地坐了许久,但还是被她最后一句话搅得心神不定。过了几天,我从××先生处打听到,她没有发生任何事,我这才放下心来。
如果你热爱了生活,你总是会发现,人生中常常会出现一些令人惊讶的奇迹。
心理咨询师的培训业务越来越火。有一天,马莉老师告诉我,院领导让我在新的一期心理咨询师培训开业典礼上讲半天课,讲讲自己是怎样成为一个优秀心理咨询师的,同时也给新学员介绍一些心理咨询的个案。
这期学员一共招了五百多人,分两个大班,但开学典礼是在一起搞的,地点在学院的梯形礼堂。世事竟有如此巧合,这个礼堂曾经是我二十多年前参加成人夜大考试的那个考场。正是在这个梯形礼堂,我有了坐在这样梯形教室里听学识渊博的教授们讲课的梦想。二十多年后,我不但了了这个心愿,而且我要站在这个讲台上给学员们讲课。这让我激动不已。
连着几天,我认真地准备着开学典礼的提纲。
当天上午八时半,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各个不同年龄的学员已经把大大的梯形礼堂填得满满的。院培训部戴主任简单的开场白后,就把整个上午的时间都给了我。
我拄着拐杖扶着墙壁在五百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走上了讲台。教务老师在讲台上为我放好了椅子,我没有坐,我说我要站着。因为我个子小,一坐下来就更没了人影了。
我将目光投向台下,从左到右将全场扫了一遍。我告诉大家,此刻有些激动,因为二十多年前的一天,我就坐在台下参加这个学校的首批成人夜大的招生考试。结果因为身体不合格没有被录取,而那时我仅仅有一个坐在下面听教授上课的愿望,没想到今天我自己也会站到这个讲台上了。
刚说完这一段,学员们的掌声顷刻间响了起来,我知道这掌声是对我的鼓励。
接着,我又说:
“是的,人生中总是会有许多想不到的事情。说起来你们可能都不会相信,我这样的人在年轻的时候,依然会有一个排的女孩向我射出了丘比特之箭……”
笑声和掌声同时响起。
“我没想到一个漂亮健全的女孩会成为我的太太,并已经伴我走过了二十多年的路。我也没想到我的女儿会长到一米七三的高度并在澳洲留学……”
掌声再度响起。
“我同样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年中,像我这样一个需要拐杖行走的人,也可以成为许多人需要的心理拐杖,帮助了一个又一个人,帮助了一个又一个家庭。”
掌声持久地响起。
半天的课,我讲了两个内容:一是作为一个咨询师,我是如何成长起来的;二是我讲了两个曾经处理过的案例,让学员们具体了解心理咨询是怎么一回事。
下课后,一群学员围着我,讲述着自己的感受,还有的要了我的电话,想请我做咨询。
这以后,马莉老师每个月都要我讲一次课。慢慢地,我积累了自己讲课的一些专题,除“经典案例分享”外,还有“婚外情的产生、发展和干预”“幸福婚姻的十大原理”“认知疗法技术在临床实际案例中的应用”等。这些讲座不仅年轻的咨询师爱听,同时也吸引了许多非咨询师。慢慢地,一些企业也来请我讲课。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送了我一个绰号——“中年女性的杀手”。原因是我每次讲完课,总有那么多的中年女性会围着我,向我请教问题或是索要我的名片。
我在四十岁以后才终于找到适合自己发展的路,也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心理咨询。它不仅有利于我自身的成长,同时,也让我能够更好地为社会大众服务,继续发挥着我这根火柴的光和热。在这一过程中,我的心理得到了无与伦比的满足。可以说,这是我人生中最充实、幸福的一段岁月。
由于频繁的咨询和繁忙的工作,再加上后来我还要讲课和带新的咨询师实习,在我离开上海的前一年患上了慢性咽炎。咽炎发作的时候我甚至连话都没法说,所有的药都没有效果。也许是现实想让我休息一下。
与此同时,冰清在海南买的房子已经交付了,她开始忙着装修。我再也找不到更妥的理由待在上海了,只能再次向马莉老师提出辞职。在此之前,马莉老师已经好几次真心地想留住我,并给出了非常优厚的假期条件。
做婚姻咨询的这些年里,我懂得了:在人生中所有的关系里,婚姻关系是最重要的;在生命中,爱人的位置是最近的。虽然离开上海让我很纠结,但我还是必须离开。
许多咨询师听说我要走了,都依依不舍,还有不少女同事,竟像孩子般地哭了。马莉老师最后时刻特意为我举办了一场告别晚宴,大家给了我最好的评价,同时把最美好的祝福也送给了我。我在感动的同时,突然想到了仿佛是在为我开追悼会。呵呵,这当然是玩笑,但这也真的说明过去的一切到此结束了。
我以时下大学生毕业时最流行的方式——写一首诗,和大家告别:
告别
朋友,我要向你告别了,
在人生的旅途中,
我要换一辆列车,
我不知道列车开往何处,
只知道它会驶向远方。
2009年12月22日,
在中国这个农历冬至的清晨,
我将告别上海,
告别这个生活了五十年的城市,
还有你,
还有亲人,
还有无数的朋友,
因为远方的爱人在等着我。
当飞机升起的一刻,
我会看到身下这座熟悉的城市,
还有你和无数亲人朋友热情的笑容,
那时的心情注定是满腹的惆怅。
天很高,很蓝,
但我还是没有从弗洛伊德的梦中醒来,
也无法体验登天的感觉。
在过去的旅途中,
很高兴和你相遇,
我们同行,
我们分享快乐,
我们一起做着弗洛伊德没有做完的梦,
我们探索着潜意识的神秘,
我们又寻找着自动想法的闪现,
我们在中国心理咨询原始的荒野上,
耕耘着心灵花园,
感谢你期间给我的支持,
给我的友谊,
给我的尊重,
给我的关怀,
也许我们此生不会再见,
但我会永远记住你。
在潜意识的追寻探索途中,
曾经的同行者,
不能和你继续前行,
只能说一声,
抱歉。
朋友,我要向你告别了,
在人生的旅途中,
我要换一辆列车。
不管到哪里,
我都会有一个心愿:
愿你在心理咨询的征途上,
走得更远,
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