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一刻钟以前,留在地上的人们还在羡慕那些乘上方舟——天空上正在解体的浮空大陆,即将从末日中逃亡的人们。他们是被遗弃者,以老人,残疾人居多——一群再也没办法延续人类文明火种的无用之人,多余之人,一群可怜的虫子。所以在这生与死的边缘,他们自然也理应被抛下,理所当然地。
连他们自己也未曾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羡慕,遗憾自己为什么以前不能再努力一点,至少对人类的文明稍许有些作用。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应该就不会被留在这里了吧。
应该。
但现在,不甘也好,愤怒也罢,都没了理由。从看到第一只魔物掠过天际开始,那种不详的预感就开始膨胀开来。然后,远处的天空黑压压的一片,远远看去就像一群蝙蝠,绕着天空上那座寂寞的孤岛盘亘。渐渐地密集到地上的人们都已经看不清方舟原来的面目了。
魔物们发出婴儿一般的哀嚎,凄厉地回荡在空中。即使听不见天上人们的呼救,但看着着幕绝望光景的人们心中无一不在回响着那些痛苦的呼救声。他们跌跌撞撞地奔跑,向不知是谁呼救,但是眨眼之间就被盘旋的利爪带走,留下残肢断臂落回地面。
方舟还在上升,它企图通过抬升高度来躲开魔物们的侵扰,正如一亿年以前一样——它一亿年以前也是凭借这个方法为人类留下了孱弱的火种。所以,今天,它也应该和一亿年前一样,再次拯救这个濒临灭亡的世界。
会一样吗?同样的历史真的会再度上演吗?光明总是战胜黑暗的传统不也是在所有人的眼前破灭了吗?
果然,什么东西从地上升起,缠住了方舟,让它再也不能上升。那东西就像童话里那样种下豆子长出的可以伸向云端的树茎,死死地抓住了已经上万米高度的方舟。然后,一棵巨大的黑色骷髅从地上仰起——原来,那不是童话中的大树,只是那只魔物的手臂罢了。
如果说之前这群人还在为自己的生死而绝望地话,那么现在便是为整个人类的未来而感到绝望了。所有人默契得沉默。妇人们也没有去顾及怀里啼哭的婴儿,只是木然地站着,和所有人一样,木然地站着。连日里逃亡的疲惫此刻同时涌了上来,淹没了这些仅存的人类。都走了这么多天了,哪儿有力气再继续逃亡下去啊?而且又该逃往哪里呢?
暴风雨的前夕总是寂静的,远处的声响也消散了。整个世界死一般的寂静。但这个世界并未真正死去。那些杂乱堆放的身体偶尔依旧能看到轻微地挪动,或是随手挠挠痒。不知是否应该庆幸这帮人还保留着基本的知觉。
但他们不会再去在意了,不会再去在意同伴被不知哪里冲出来的魔兽叼走,不会在意同伴的呼救,不会在意有贪婪的人类肆意地从自己身上掠夺走那些曾经重要的东西。曾经誓死坚守的教义,如今看来,等同于身边那些毫无知觉的石子。
如果真的,真的魔兽们冲向自己,即将撕碎自己的一刻,自己又会反抗吗?不会吧,这种时候或许死反而是一种解脱,不用再顾及这个绝望的世界,不用再忍受这些痛苦的折磨。
所以,死啊,成了人们曾经祈祷神明一样祈祷的事物。死,意味着结束,意味着虚空,意味着,回归。
是啊,确实是末日了。再无希望,再无坚守,再无道德,再无约束,一切回归了本源,虚无的原点。
十里之外,是一处遗弃了的军营,坚硬的东风呼呼地拂着空荡荡的帐篷,深深地凹进去一大块。火铳,长枪,长剑,斩马刀,弓箭……这些军用装备凌乱的丢在地上,正如那些被丢弃的人们一样,他们同样地也是被遗弃者。
然而,即便被废弃了,却令人惊讶地发现里面似乎还有人用水瓢舀水的声音。外延用树枝临时拼凑的防线也已经倒地七零八落了,很难想象居然还会有人愿意坚守在前线。
循着那声音找去,看见的是一个瘦小的身影。他倚在水缸边,正在给自己系盔甲。他的身边还立着几套用支架立起来的铠甲人,仿佛这些人是真人一样和他们胡乱说着些话儿。
他说:
“嘿,师傅,还记得吗?你可是当初一个人就拯救了整个世界的人,我后来都听到别人说你是世界上最强的魔法师。虽然我知道您老人家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了……我错了,我不该骂您老的!嘿嘿。我今天来只是为您打杂的,待会儿可要全仰仗您哦。”
“这个是,上官云逸啊。我以前呢算是对不住你,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曾经呢也想过杀了你或许会好些。但除开皇室的权力争斗,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带兵有方还深受人民爱戴,其实呢,我是嫉妒那些愚蠢的王公贵族会拥有你这样忠心的部下。”
“武氏兄妹?你们怎么来了?不是告诉过你们你们年龄还太小不能上战场吗?”“好好好,我知道你们是神的代理人,但你们更是两个孩子,懂吗。别任性,回去!”
“乌鸦,我知道你在的,你总是把自己的气息降到最低,几乎没有人可以感知到你,但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的。就像每一次你总能及时地出现救下我们一样,对吗?”
“十七,我听说了哦,你就是师傅口中经常提到的蜘蛛女皇。唉,跟在你身边这么久,竟然一点也没发现。作为机器人的你,说实话,掩饰地真地太好了,无论是事情的真相还是你的情感。终于可以和你一起在一起了呢……”
……
他一一地道别,一一地为他们扣好扣子,似乎他们真地还能出征一样。
要是这群人还活着的话,这个世界是不是就不会末日了呢?他悲伤的想着。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多事,生离死别的戏目不知道拉开了多少次,身边的人也一个接一个死去。为什么最后,为什么最后留下来的非要是自己——一个弱小到什么也不是的自己。换成其中任何一个人也好啊,至少强过自己。
他也只是这样想想,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因为现实中。
这些人确实是死了,而他还活着。
来了。
天边,密密麻麻的一条线渐渐地开始占据整个天空。地上全是奔跑着的魔兽,擂鼓般敲响了大地。仔细看过去,很容易发现有十多个身影显得与众不同。他们和普通的人类一般大小,并不着急移动,只是不紧不慢地漂浮在天空中。然而正是这些来自反面世界深处的魔神,毁掉了这个世界,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绝望。
人类之中再也没有可也相匹敌的人了啊。
那个人孤单地站在军营的栅栏前面,骑着一匹瘦弱的老马,手持一把笨重的长枪。长枪很重,他只能任它拖在地上。身后是灿烂的夕阳,撒下金色的余晖,投影出一道长长的黑影——一人,一马的黑影。
老马的知觉感到不安,开始狂乱地嘶鸣,试图逃离此处。人俯下上半身紧贴着马背,右手继续拿着长枪,左手环抱住马儿的脖颈,在它耳边轻声的安慰道:“别怕。”
假若末日来临,所有的人类被逼到深渊的边缘,背后是魔神们的追赶,是否在这样绝望地背景下人们可否理所当然地抛弃所有的希望?
那人回想着过去师傅问他的这句话。
这个时候倘若人们还有理智的话应该是毫不犹豫地跳下深渊,把深渊填平。
他当时不能理解,真的可能把那么深的沟壑填平吗?真的会有人愿意这样无谓地丢弃自己的性命吗?就算能够为剩下的人开辟出一条路,他们又能逃到哪儿去呢?最后依旧会被魔神赶上。
师傅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填不平就算了,如果本来就填不平的话。等死才是更无谓的死法吧。人们啊,在期待什么了?说到底还是期待着出现奇迹,出现一道通往天堂的大门,说到底啊。他们还是宁肯相信这些不存在的幻想。可就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让人成为了人啊!
神真的如人们所信仰的那样拯救世人吗?神真的可以拯救世人吗?为什么不想想,那些在你身后的魔神们难道不正是我们所崇拜的神明吗?说到底,神会拯救我们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那人轻嘘了一口气,稳住马儿之后,魔物们也离得更近了。天空中低沉的声音传来:“你是谁,因何而在?”
“我是我身后这群人的国王,我为保护我的子民而在此。”
“你即将死去,你用什么来保护他们?”
“难道因为结局不会改变每个人就都应该放弃希望吗?难道因为简单的一个死就要丢弃我所坚持的吗?难道因为我无能为力所以我就要放弃挣扎吗?卑微的生命有它卑微的存在方式,哪怕是在无垠的宇宙里燃起火柴大小的光点,它也依然会向这个世界宣告,它曾经存在过!”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换我问你,你是谁,因何而在?”
沉默。是在思索?亦或是根本就没有答案。渺小的人类真的就那么无力吗?也不对吧?
密集的魔兽群已经近到可以清晰看见每只魔兽的眼珠。
“我并非独自踏上疆场,吾乃国王,吾的身后是千军万马。此刻,我等激昂的战鼓你可听得见!神明!听着,听这些卑微生命的呐喊!”
夕阳低下了头,最后一抹阳光像流水一般消逝了。寂静的军营里传出萧萧的风声。
更近了,近到几乎触手可及!
“吾的身躯与公理永存!我的千军万马啊,让敌人听见我们的声音!”
漆黑的傍晚,一人,一马冲向黑暗之中。
其实这也不算末日,对吧。
当时间回溯,我们在细数那些已经永远封存在尘土之下的爱恋时,是否还会有当初一样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