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鸟人
捕鸟人来了,在午后微雨的乡村路上,那身绿色的迷彩和田野很好地融为一体,只有那头乌蓬的头发鸟巢般醒目,远远望去,酷似一颗会移动的树。因为下坡的关系,捕鸟人走得极其克制,仿佛一路踩着刹车,肩上的竹竿一翘一翘的,鞭打着空气,脚上的套靴老远就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这年秋天,我来到坝竹亭乡,施工局就在山里,在六尺河边,将耸立一座装机容量三十万千瓦的水电站。我住在远离职工宿舍的山坳里,是一处新筹建的物资仓库。我顺理成章成了一名库管员。这是个清闲的工作,不需多大体力付出,只要领料人来,我开开门就可以了。我的房间在坳口,蓝色的彩钢瓦顶,白色的墙身,嵌在绿色的山体中,极其醒目。门前的那棵枫香比屋后的避雷针还要高出一截,每当风吹过,树叶就哗啦啦响成一片。溪流就藏在枫香下,一些被水和时间打磨光滑的石头横亘溪中,如一些史前巨蛋。水大的那些天,整日听见轰鸣。这里被灌木掩盖,球果藤或者青牛胆,一只“八月瓜”结出了芒果样式的果实。当地人说,这是个稀罕东西,平时不容易找到呢,等成熟了,剥开就能吃。
在天气晴好的那些日子,在山岚被拨开的午后,我搬出藤椅,在逼仄的门前过道上,在慵懒的阳光中躺上一会儿,手中的杂志或书籍几乎成了陪衬品,看不了几页,我的倦意就上来了。
我和捕鸟人就是这样认识的。
那个午后,我从百无聊赖的小憩中醒来,狼狗黑妞开始叫唤,我知道有人来了。一道斜长的身影出现在坡道上,是那身亘古不变的迷彩装,由于赶上雨季,那双沾满黄泥的套靴也极具伪装特质,斑驳不堪。是那两根长长的竹竿引起我的注意的。捕鸟人走得拖拖踏踏,边走还边晃着什么,一阵鸟声围着他,等近了,才发现,他晃的原来是只手机,动人的鸟鸣就是它发出来的。
突然,捕鸟人在我房前驻足,双脚死死刹住,一动不动,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片刻,才手脚麻利地架起网来。两根细竹竿如画轴般徐徐展开,黑色尼龙绳网一点点升起,尖尖的竹竿一根插在溪这头,一根在那头。等这一切就绪,捕鸟人才挪动手中的四格鸟笼,鸟笼被一层白色棉纱罩着,酷似一个蛋糕盒。他将手机搁进鸟笼,电台般播放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鸟鸣,高亢婉转,持续不断。
我居高临下目睹这一切,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捕鸟人这才发现我,回头一笑,然后顺着那条水泥路走上来。讨点水吃。捕鸟人说。我指指屋内,等他咕噜咕噜一阵之后,我才掏出烟来,他不好意思地接过去,也许因为牌子的关系,他抽得十分痛快,像饿鬼见了大餐,那模样倒不像抽烟了,像是吃烟,大快朵颐。
一根烟抽完,捕鸟人才缓缓地回答我,我是来捉鸟的,画眉。
手机里的声音就是?
是。
能抓到吗?
不好抓咯。
能卖个好价钱吧?
卖啥哟,看运气了。对了,以前咋没见过你?我也在工地上做活儿的,老五的队伍。
你是老五的人,本地人?
我家就在引水洞上头,那个弯弯里。
你贵姓?
我姓桂,我们这里都姓桂的。
哦,坝竹亭侯嘛。我说。
那是我们老祖宗咯。老桂骄傲地说。
我也是到这里之后才听说千年前此地有一位分封的贵族的。据说后人为了纪念他,建了一座坝竹亭,就在乡上。侯爷被塑了像,身披不知哪个朝代的朝服安然蹲坐在尊位上,供乡民膜拜。我坐车来时,已经远远瞻仰过了。
老桂三十来岁,但瞧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几分,左脸颊上有一道陈年划痕,皱皱地,像块欲蜕的蛇皮,鼻梁却高挺,在人中处收束回来,形成一个勾,有些异国情调了,特别又是那头蓬乱的头发,奓着,微微卷曲,沾满了灰尘,乌白相间,很容易就让人想起西域人士来。
捕鸟人找了块石头坐下,全然不顾他的捕鸟设备了,那副黑网已经整个张开,横幅般在空中抖动,一个个暗扣危机四伏。手机里的画眉声声声妩媚,听得久了,似乎魂魄都要跟着飞升了。老桂屏息谛听一阵之后悄悄对我说,你听,有一只,就在上头林子里。
但在那片细叶楠和松树间,我听到的只是一片驳杂的鸟声,叽叽啾啾,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有一两道斑鸠愚蠢的叫喊。
听不出来。我说。
你仔细听,画眉的声音一听就听出来了,再多鸟也遮不住。
我凝神,再次倾听林间的动静,可除了风摇树叶的声响外,别的声音竟都微弱下去。还是听不出。我遗憾地说。
捕鸟人没有放弃,但也不在意我的答案了,我们闲聊起来,后来我又发了两支烟给他,他还是那么凶猛地“吃”着,生怕给谁抢了去。走的时候,捕鸟人全然不在意网上空空如也,连片树叶也没捞着了,颇有些兴尽而返的意思。
他在黯淡的天光中收网,拎上鸟笼,踩着套靴,吧唧吧唧又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