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白香香来到博雅体院已有一个月,大学生活既新鲜又痛苦。体院的文化课对于白香香来说,闭着眼睛都能考高分,但专业课明显是弱项。大部分学生是国家队各运动项目的顶尖高手,都是到了年龄才来读大学镀金的。博雅体院原本不招生普通生,全是国家队退伍下来的特招生,白香香这届是第二届招普通生,那也是万里挑一,一届只招几位。
白香香能和艺体沾上边完全靠爹妈给的体形和与生俱来的气质,但真正的专业能力,和其他从小就参加专业训练的同学相比,她显得多么的笨拙和幼稚。
每次轮到她起跳或做动作时,她完全踩不到音乐的点上,连预备拍都不会听,那个钢琴曲,怎么听都是一样的音调,哪里来的节拍和点?白香香委屈地想。
那个时候丁亚兰最生气,她暴跳如雷,扯着喉咙嘶声力竭地喊“白香香,你会不会听音乐?你音盲呀?”
白香香满脸通红地老实交代:“老师,我不会听节拍。”
“不会听?自己在课余多听听钢琴曲,买个随身听,一有时间就听,学艺体的人不会听音乐?你怎么考进来的?”丁亚兰白了白香香一眼,厉声说道,语气中透着轻蔑。
白香香从小到大,都是老师的宠儿,学生中的佼佼者,如今一下子变成了差生,甚至像“低能儿”一样可笑,这种落差比在考前集训时还要强上千倍万倍。
艺考时的舞蹈培训,白香香只是和一些有基础的人比较,但大家都是业余的。她可以通过刻苦和努力在短时间里超过她们。而如今她面对的同学可是从小就接受专业训练,甚至还是国家队的三连冠艺体高手,这是业余面对专业,小学生面对博士生,这中间的差距不是靠努力就可以来缩短的,这简直是不可逾越的鸿沟,用南极和北极来形容也不为过。
好在终于盼到了回家的日子,周六下午没课,白香香吃好午饭后就背着书包往家赶。
白香香回到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正是庄家成熟的季节,白香香回家后一看家里没人,知道母亲必是在田地里干活,于是把东西一放,就赶往自己的农田。
远远地就看见母亲徐立清一个人在偌大的田地里挥动锄头,白香香一边喊“妈妈,妈妈。”一边小跑起来。
徐立清停下手里的锄头,看着远远跑来的白香香,笑了:“香香回来了。”
等白香香气喘吁吁跑到徐立清面前时,徐立清的表情僵住了,才一个月的功夫,白香香看上去消瘦了很多,本来就瘦弱的身体看上去更加纤细,脸色苍白无一丝红晕。
徐立清的眼眶竟然有些泛红,她强忍住心头的疼痛,说道:“香香,怎么瘦了这么多?学校里很苦吗?饭钱不够吗?”
“哪里,妈,学校里开心的很,吃得也很好,我们学校的菜又便宜又好吃。妈你放心。”白香香笑的灿烂,隐瞒了专业极其艰苦的事实。
“哦,多吃点,千万别再瘦了,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哪能行?去的时候还是白里透红,脸色粉嫩粉嫩的呢。”徐立清舒了一口气又有些心疼地说道,接着像想起什么说道:“对了,香香,家里有你的好几封信,好像都是英华中医大学寄来的,是你同学吗?”
“哦,是的,妈。我同学。”白香香的心猛地狂跳,脸瞬间涨红,她掩饰着转身说:“妈,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不做了,你难得回家,我们早点回家,烧饭去。”徐立清笑着说道,并开始收拾工具。
白香香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接过母亲手里的工具,一边心情复杂地想着心思。
当母亲说有英华中医大学寄给她的信时,本能地从心底涌起一股惊喜和感动:她一直没给林晓回信,但林晓为此做了很多努力,一方面继续给她家里写信,一方面还找陈冬问她的情况和地址。这说明林晓心里还是有她的,她的感情没有白付出。
但转眼一想到林晓父母对白香香家庭的介意导致林晓态度的变化,白香香刚涌起的情愫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落。
白香香一直以为自己在林晓的心里是完美的,因此做着白雪公主等待王子迎接的美梦。然,这个美梦破灭了,白香香失去了水晶鞋,回到了灰姑娘的自卑里。
林晓的信里会写些什么?白香香的思绪飞起来,迅速地旋转着:如果是写思念她的话,那么她努力尘封起来的感情会不会再次一泻千里?可林晓父母的介意对白香香的内心来说是个疙瘩,而林晓曾经的态度更是难以愈合的伤疤。
白香香表面上毫无波澜,和母亲拉着家常,但心里波涛汹涌。她即想快点看到林晓的信,又害怕读林晓的信,她纠结着,矛盾着,脚步变得缓慢而惆怅。
傍晚,白香香母女俩烧好晚饭,白婷婷一家也陆续回来了。
自己造的小洋房,所以房间面积都很大。杨正阳本是建筑工人,他来了之后把客厅一分为二,靠南面的三分之二为客厅,靠北的三分之一再一分为二,西间为厨房,东间为淋浴房。
原本小洋房的西面有间小平房,是灶房间,二十平方左右,白香香一家本吃饭放在灶房间。但客厅到厨房间不方便,要从外面走。
杨正阳来了之后,就把客厅的墙打通,开了扇门,这样从客厅到灶房间就方便多了,直接可以从里面走,不用担心刮风下雨,酷暑严寒。
原本的灶房间维持老式的灶头,但在客厅的后面改造成了比较现代的液化气厨房。白香香一家对这样的改造十分满意。
一家五口围着八仙桌吃饭,杨海涛双脚踩在长凳上,整个身子附在桌子上,不停地夹着自己爱吃的丝瓜毛豆。一边还讨好地用小手抖抖哗哗地夹给白香香,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娘娘,吃这个,这个好吃。”
“哦,涛涛真乖,对娘娘真好!你自己吃吧,娘娘自己夹。”白香香一边开心地说,一边连忙伸出饭碗去接。
“妈,你也吃。”白香香夹了一大块炒鸡蛋往徐立清碗里一放。
“我自己夹。”徐立清声音有些不自然,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上翘。徐立清是标准的老革命老干部,她从小接受的是***无产阶级的革命精神,对于这种情感的外露表达认为是小资产阶级思想腐败,所以她始终以强硬的、严肃的、一本正经的、压抑的、内敛的姿态来呈现自己的喜怒哀乐。很多时候白香香觉得母亲是打不败的钢铁侠。
“妹妹,你跟妈说说,她这次被那队长娘子李春燕骗了,你们俩本可以不用拿地的,结果妈被那李春燕三骗两骗就也拿了,加上我和你姐夫两个人的地,我们家现在一共有七亩半地,这么多地到时谁来种?妈五十出头的人了,哪里干得了这么多农活?”白婷婷沉着脸,一脸的不悦。
“唉,我想我现在反正没事干,涛涛读幼儿园了,你也读大学去了,那我就多种点地,李春燕也是没办法,现在年轻人都不愿种地,我也算给村里带个头。”徐立清叹了口气说道。
白香香在母亲与姐姐的争论中大概了解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觉得姐姐说有道理,母亲这把年纪了不该拿这么多地,于是对徐立清说:“是呀妈,姐说的对,毕竟你的年龄在那里,不适合要这么多地。赶紧跟那李女人说我们不要那么多地。”
“就是呀!要是累病了怎么可好?”白婷婷的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像是两人比赛被判了赢者一样,有点最终得胜的得意。
徐立清看了一眼白香香愣住了,张了张嘴巴想说话,最终还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的饭,用手扒了一会,沉着脸站起来走向隔壁的厨房间。
白香香看着母亲微微驼起的后背,步伐有些蹒跚地走向灶房间,心里一阵难过。她更加觉得刚才的决定没有错,确实应该帮着姐姐说服母亲不要多拿地,毕竟母亲不再年轻,承受不起这么强的劳动。
“妹妹,叫妈去跟李女人说把地退了,她就靠那三寸不烂之舌,到处游说人家上当。”白婷婷见白香香站在她一边,起劲地劝说着白香香。
“妈看上去有些生气?”白香香夸张地朝灶头边做了个张望的姿势,收回来讪讪地对白婷婷说道。
“生什么气呀,本来就不该拿地,商量也不商量就拿地。”白婷婷故意提高嗓门说道,很显然是说给母亲听的。
白香香想阻拦已来不及,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白婷婷,没了思维。
徐立清手里拿着抹布,一脸怒火地走过来说道:“你们还有完没完,我拿个地都没权利?要你们姐妹俩在这里说三道四。”
白婷婷原本还有笑意的脸瞬间变黑,站起来说道:“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这么大年纪了,还以为自己年轻呀!一家人拿地肯定要商量的,哪有你这样自作主张的?”
“我把你们养大,就是要你们这样对我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要你们在这里瞎嚷嚷?”徐立清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扔,往灶头间走去,一会又端了一盆水去了楼上。
白婷婷对着一脸茫然的白香香大声说道:“看看,还当自己是当年做干部的时候呢!”
白香香有些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晚上,当白婷婷一家回房后,白香香也怯怯地回到母亲的卧室。
徐立清板着脸一言不发,拿出英华中医大学的信往白香香一侧的床柜上一扔,转身绕过床回到自己的一侧。
白香香深知母亲的性格,母亲一不高兴就板着个脸,好像所有的人都欠着她一样,也因为这个习惯,母亲显得不易亲近。
白香香从小嘴巴甜,几句“妈妈”一叫,徐立清的冰总能被融化。但白婷婷不一样,她看母亲板着脸,就躲着。也因此徐立清跟白香香话多,跟白婷婷容易碰起来的原因,用上海郊县的话讲就是钉头遇见铁头,各不相让。
白香香瞟了一眼那些信,强压住看信的冲动。此时她觉得更重要的是快点安抚母亲。“妈,姐姐说的有道理呀,你确实不年轻了,做不了那么多农活了。”
“你知道什么?”徐立清沉着脸,脱着睡裤,一边躺下一边继续说道:“哪是这么简单!妈现在一个月一百多的退休费,远远不够交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当初说好的一个月一百的生活费,你爸一直不给。我总不能开口问你姐要吧?她们自己都紧巴巴。”
“对呀,妈,爸一直不给生活费,什么时候我问他去要好了。”白香香看着母亲,温和地说道。她很想帮母亲减轻点负担,但不知从何着手。
“不光光你的事,你想想,虽我和你姐住在一起,但若手里没钱,凡事都问他们开口要,日子久了他们能开心吗?再说了你姐夫人虽好,但时间久了定会有口舌和间隙。”徐立清靠在床头,双手十指相握放在胸口,一脸的无奈和哀伤。
白香香睁大眼睛,心里突然万分难过,她多少能理解母亲说的话,她微微低下头,弓起双膝,幽幽地说:“妈,你放心,等我大学毕业一定给你过好日子。”
“你能有这份心妈就满足了,你姐也不容易。”徐立清的表情缓和了许多。
“我明白,妈最好了,要不怎么会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呢?”白香香见母亲表情缓和也就大着胆子哄徐立清。
“你就像你爸,光嘴巴甜。”徐立清笑了,竟然脱口而出这样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话音刚落,白香香和徐立清自己的脸都变了。娘俩不约而同地心一沉,慢慢地滑下身体躺平,假装睡去,再也没有一句话。徐立清顺手关了灯转过身去。
白香香也轻轻地侧过身,黑暗中瞟了瞟放在床柜上的信,很想知道林晓在信里写了些什么?但不好意思开灯,只能让思想像脱缰的野马奔跑着,那一夜显得格外漫长,白香香一夜在半梦半醒中度过。
次日一早,白香香红肿着双眼对白婷婷说:“姐,昨晚我和妈谈过了,妈的意思她也是为了我们俩,想多点收入。你也就理解她做母亲的一片好心,不要生气了。”
“什么叫不要生气了?就你滑头,两边倒,昨晚还和我站一个阵队,说妈年龄大了不该拿那么多地,今早就变了?”正在院子里的刷牙的白婷婷含着满嘴的白色牙膏泡沫生气地说道。
“不是的姐,我当然知道妈年龄大了,不该拿那么多地,可是你知道妈的性格,她决定的事很难改变,并且她也是好心,想多点收入好让我们的生活得更好些。”白香香耐着性子说。
“好心好心,你嘴巴一说就完事,到时候还不是苦了我,你一个个月才回一次家,要等你来帮忙,黄花菜都凉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白婷婷的分贝明显高出几档,脸色阴沉。
“到农忙时我尽量周末回家帮忙,当然肯定你们最辛苦了。”白香香搓着双手,讨好地说道。
“说的好听,最后还不是落在我和杨正阳身上,拿地拿地,要这么地做什么?能赚多少钱?”白婷婷火了,扯着喉咙喊,但声音又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听上去沉沉的。
“你们姐妹俩没事做是哇,一大早的在庭院里大声嚷嚷,好听是吗?”不知什么时候徐立清已站在庭院中,板着脸说道。
白香香转过身,看着一脸生气的母亲,怯怯地叫了一声:“妈。”
“婷婷你也是的,怪你妹妹做什么?她一个人在外也挺不容易的。难得回家一次,你冲她发什么脾气?”徐立清责备白婷婷。
“她是你女儿,我不是你女儿?你就知道心疼她,不关心我!”白婷婷红着脸大声喊道。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俩都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什么叫心疼妹妹不关心你?我哪里对不起你了?”徐立清也生气,声音忍不住提高。
“你若为我着想就不应该拿那么多地。”白婷婷的声音因太高而变得尖而刺耳。
“地地地,我就多拿了三亩地,你就给我看了几天脸色,你妹妹一回来你就从昨晚说到现在,你实在不想做,到时都我来种好了。我就不信没你的帮忙,这地我种不了了。”徐立清铁青着脸,厉声说道。
“你说的呀,到时我不管了。”白婷婷气得声音颤抖。
“哎吆,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为这地还搞得不开心。这样好了,今年拿了也就拿了,明年就不拿了,到时我去跟那李女人说!”白香香见母亲和姐姐吵起来了,赶紧劝和。
白香香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白婷婷的火,她看了一眼挺直背脊红肿着双眼的白香香,拿着脸盆走向屋里。
徐立清的脸也稍稍放松下来,说:“走吧,香香吃早饭。”
“好的,妈。”白香香跟在徐立清的后面往屋里走去,心里一阵难过:她第一次感觉到离婚给母亲带来的生活压力有多大;她以为父亲离开了这个家后,母女三人就会相依为命,和睦相处。然,母亲和姐姐的不和谐让白香香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白香香皱着眉头,心情低落,即便昨晚心心念念而一夜未睡好的林晓的信,此时也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