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龟山寺的钟声响起,又到了放饭施粥的时间。停在钟楼上的鸽子也知道这钟声意味着什么,欢快地扑腾着翅膀往凉棚飞去。
凉棚搭在寺外的空地上,施粥场就设在这儿。喝粥的都是城里的叫花子,四五十人排着队,队伍前方支了一张长案,上面摆着几十个盛满了菜粥的陶钵。王循混迹在队伍里,显得鹤立鸡群。他思维还没转变过来,以前长相普通,丢进人堆里找不着;现在又高又帅,站在这群人当中显得格外碍眼。看着身边这些佝偻着身子的乞丐,王循自己也觉得很不协调。
总算排到了,王循端起碗刚要离开,一旁执事的和尚合掌道:“施主,香客用饭在寺里斋堂。”那和尚看他仪表堂堂,以为他是还愿的香客。
“哦,我还说呢。哎,算了,众生平等,在哪吃不是个吃啊。”王循胡诌道。
“施主面生,以前可曾来过本寺?”和尚问道。
“也……来过吧。”王循敷衍道。
“一看施主就是个读书人。本寺观音菩萨有求必应,施主若供养三宝一份,来年必高中进士。七夕佳节五折优惠,一份三宝只须六百文,施主可有意否?”
“六百文就能中进士,那给你两千文岂不是要中状元?哪有这等便宜事。”王循笑道。
“不打紧,不打紧。施主无意功名,本寺还可求姻缘,七夕特价折上折,只收五百文。”
“有五百文我去百花楼求姻缘了。那里的姻缘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你这儿求的姻缘还不知兑不兑得了现。”
“五百文去百花楼只能在大堂点杯茶,连雅间都进不了。本寺新近推出求子、长寿以及夫妻和谐套餐,亏本甩卖,一套六百八。机不可失,有备无患。”
“百花楼的行情你如此了解,平时没少去吧?”王循拍着和尚的背笑道。
和尚讪讪赔笑,见王循要走,又追上去说道:“本寺新修了一面题壁,正在征集诗词,凡入选者送灭定业法事一场,施主何不去试试。”
“题诗倒无所谓,送法事就不必了,要不送五百文钱吧。”王循笑道。
“施主说笑了。真有好诗,我家方丈又何吝区区五百文钱。请随我来。”和尚躬身引路,王循放下碗,两人拾阶而上,进到山门。
王循学的是农业,之所以报农业是因为分数不够,只有学农业才能拿到本科学位。他从小就被父母送去补习班学书法,大学四年除了伙食费没有多余的钱干别的,只好躲在宿舍练书法,几年下来毛笔字倒写得不错。每日照着唐诗宋词临帖,自然记住了不少名言绝句。此时把当下还没出现的宋代诗词随便搬一首过来,不愁唬不住人。现今何年何月自己还不知道,等会可以旁敲侧击问问这和尚。
转过佛堂来到藏经阁西侧,见到竹林外有一座三丈多宽的画垣。这画垣是新修的,后头还有座相对小些的,上面题满了诗词。想来也是文人骚客太多,到处题诗,墙不够用,因此才加建了一座。王循仔细看了一遍,都是以年号或干支纪年落款,他对年号、干支知之甚少,一时也判断不出年代。
宋朝太祖之后是太宗,太宗之后是澶渊之盟的真宗,真宗之后好像是仁宗,接下来就搞不清楚了。反正王安石变法是宋神宗,靖康之耻是宋徽宗、宋钦宗,再往后则是南宋。
怪只怪自己没多学点历史,凭这点连常识都称不上的历史认知怎么在宋朝混呐。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想到这王循心里激灵了一下:宋真宗不是有句名言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浅显易懂,贩夫走卒都知道。等会儿拿这句话试探一下,看这和尚作何反应。
“嗯,好诗,好诗“王循故作沉吟道:”有几首境界颇高,令人心驰神往,倒应了那句名言:书中自有颜……“
和尚果然接话道:“书中自有颜如玉。施主好眼力,这些诗都是本寺方丈央请名流士子题写的。这首《夜宿龟山》便是城中邱防御亲笔所书。”
和尚知道这句名言,说明现在的时间点在真宗朝或真宗朝之后。
“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和尚可知此言是何人所讲?”王循问道。
“此句乃先帝真宗所言,天下谁人不知?”和尚答道。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算起来真宗驾崩也有……”王循假装掰着手指头数数。
和尚见状接话道:“有六年了。”
好了,总算把年代弄明白了,现在是仁宗天圣五年。当然了,此时还没有“仁宗”这个说法,“仁宗”的庙号要等他老人家死后才有。仁宗在位四十余年,其间人才辈出,包公、欧阳修、范仲淹都是那时的著名人物。
确定了年代,接下来就好办了。北宋后期和南宋的诗词都可以拿出来唬人,王安石、苏东坡、李清照,各位大哥大姐对不起了,嘿嘿。
“施主准备好题诗了么?”
“可有名目?”
“过两天就是七夕,诗词当为节序应景之作。”
王循立刻想到秦少游的《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少游与苏东坡是同时代的,这会儿两人只怕还没出生呢。
“这有何难,笔墨伺候。”王循学着古人拿腔捏调道。
和尚很快取来文房四宝,在旁边亭子里的石桌上铺纸研墨。王循负手欣赏题壁上的诗词,都是些相互吹捧的大路货,文理不通,死拼硬凑,毫无意境可言。韵律平仄王循也不懂,只看诗意,没一首看得上眼的。
和尚刚才说的《夜宿龟山》题在最显眼的地方,字也比别人的大:
夜宿龟山
犬吠鸡鸣尘满天,黑灯瞎火伴蚊眠;
汉阳城外龟山寺,夜半娇娘要加钱。
落款是荆湖北路鄂州防御副使邱兴。王循看完呵呵直笑,这分明是抄袭唐代张继的《枫桥夜泊》,抄得还极其恶俗。这首诗能题在这儿,大概是因为作者邱兴身居官位的缘故吧。
“此诗颇有情趣。”王循指着那首诗笑道。
“那是。邱防御是本地第一才子,这首诗是我家方丈求了他好几年才求到的。”和尚在亭子里应道。
“如此说来,你家方丈也是风雅之人了?”王循道。
“实不相瞒,我家方丈早年中过乡贡,才学自不在话下。”
“这首怎么涂掉了?”墙下角有一块长条状的墨迹,一首诗完全被涂黑,边上只露出一丁点偏旁部首的笔划。
“哦。”和尚急忙跑过来道:“施主有所不知,这可是一桩怪事。”
“何怪之有?”
“说来话长。三年前七夕之夜,城里开乞巧市,家家户户上街游玩,善男信女都来进香许愿,寺里挤满了人。放完焰口已到亥时,天上下起雨来,香客急着回家,不一会走了个精光。当日方丈邀请城中学子名士举办诗会,座中佳作都题上画垣,也就是施主刚才看到的。
“那时夜已深了,寺里游客稀少,一名文士模样的人却仍停留在画垣前品词赏诗。诗会办得很隆重,城里达官贵人都请来了,方丈陪着多饮了几杯,此时兴致正高,见那人没走,便请他作诗。不想这一作却作出一段怪事来。”
这和尚说得绘声绘色,包袱铺得十足,马上勾起王循的好奇心。他笑着点点头,示意和尚接着讲。
“那人也不客气,提笔就写,一首词一挥而就。这一写不打紧,我家方丈看了惊得目瞪口呆,足足盯着墙面看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哦,一炷香时间总有的。”和尚自觉有些夸大。
“这词作得怎样?”
“当时方丈也看不出好坏,因为好多字他都不认得。”
“连方丈都不认得,莫非是天书?”
“天书倒不至于。那人的书法,行书不像行书,楷书不像楷书,反正字体很怪就是了。”和尚道:“后来那人讲解了一番,方丈这才恍然大悟,当即赞叹不已,称这首词为天下第一佳作,忙将那人请入殿内好酒好肉招待。两人吟诗作对,聊了个通宵。”
“既然是佳作,为何又要涂掉?”
“怪就怪在这儿。第二天一大早,那人不辞而别。方丈后悔不迭,命人下山去各处路口寻找,那人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竟找不到丝毫踪迹。回来再看画垣上的词,就变成这样了。”
“难道是那人自己涂掉的?”
“不是。是漆墙的工匠不小心涂的。他从架子上掉下来,一桶漆砸在墙上,正好把这首词全涂黑了。”
“如此好词,何不重新誊写一遍?”
“我家方丈年事已高,记性不好。那天陪着喝了一整夜的酒,早上起来全忘了。只记得那首词的名字叫《鹊桥仙》。”
《鹊桥仙》!王循一愣,这不正是自己想写的么。他转念一想,这或许是方丈故意编故事打广告,想借此沽名钓誉以抬高寺庙的声望。此类行径放到现在来说就是恶意行销。
宋朝是儒释合流的年代,对和尚的私生活要求不高。那时的和尚可以喝酒吃肉,有的甚至还能娶妻生子,日子过得比现在的和尚快活多了。寺庙都有田产,僧人地位等同于文人学子,当然前提是你要具备一定的学识。经营寺庙就像经营一家公司,知名度越高收益越大。有了钱可以购置更多的田产、商铺,结交更多名流显贵,这样又能进一步提高寺庙的知名度,形成良性循环。
这首词竖着写了两列,黑漆涂在中间,两边还略微能看出字迹外缘的笔划,不过仅凭这些也辨认不出是什么字。从边上的笔划来看,字写得不大。王循比了一下,每列二十八个字,两列共五十六字,刚好符合《鹊桥仙》曲牌的字数要求。
王循盯着看了半天,蓦然生出个想法:既然从笔划无法看出是什么字,那何不反其道而行之,把秦少游的词逐字逐字往上套,看看边缘的笔划能不能合得上。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河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对了前面四个字,有两个吻合,王循紧张了一下。再往下对,他神色赫然大变,身体当即僵在那里,目瞪口呆就像是见到鬼一样。
“是哪个****把秦少游的《鹊桥仙》写上去的?!你妈用的还是简体字!”王循当场傻掉。
画垣上的诗词都是按照古代书写顺序——从右到左书写的,那两列字也是按此写法。首句“纤云弄巧”四个字露出的是右边的笔划。书法讲求字体架构,练书法一般用繁体字。王循先用繁体字对,“纤云”二字对不上,“弄巧”二字繁体简体一样,一下对上了。马上回过头用简体字对“纤云”,竟然也对上了。后面用简体字对,全部吻合。
“嗡”地一下,脑袋胀得发麻,仿佛随时都会炸开。原来穿越的不止你一个,原来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王循被他的小伙伴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