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已上钩,只等收线。这首《玉楼春》可称旷世之作,对邱兴诱惑力极大。收归己有不仅能提高个人的声望,如果流传到京城,甚至上达天听,对他的仕途也会有很大的帮助。
这场赌局何春肯定能赢,他为的不完全是那二十两银子的赌注。邱兴靠赌局赢不到这首《玉楼春》,必然会死缠硬磨出钱购买,这才是何春真正的目的。
到时开什么价呢?一百两,二百两?这邱兴一个贬谪之人,竟然能在汉阳城中置下这么大一栋宅邸,家底之丰厚显然非同一般。一二百两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不过越有钱的人越吝啬,一百两好像更为保险。不管怎样,这笔买卖一定要做成,否则全家人还得在贫困中继续苦熬。
赌局揭晓还要等十几天,妹妹要的馄饨却是迫在眉睫。一碗馄饨八文钱,手上只有五文,总不能只买半碗吧,过两天再要吃怎么办?何春此时的心境和当年秦琼卖马差不多,真是一文钱憋死英雄汉。
鬼使神差走到江边。江边码头名叫琴断口,据说是古时候钟子期摔琴的地方。一艘三桅船收帆靠岸,船夫们撑着竹篙小心翼翼地把船移泊到岸边。一群穿着犊鼻袴的苦力立即跑过来排好队准备卸货。离岸不远,还有几艘大船下了锚等着。一下来了这么多活计,今日又有了着落,少不得十几枚铜钱入袋,苦力们都摩拳擦掌憋足了劲。
“算你们来着了,今天是金爷华诞,工钱涨两倍。从船上搬到库房,三文钱一袋。”一个管事的站在桌子上指着远处的库房高声喊道。
人群立即沸腾了,平时搬一袋一文钱,今天给到三文,可不是来着了么。不等跳板搭好,几人已迫不及待翻到船上,扛起麻袋就走,生怕耽误了挣钱。
何春不知为何会到这儿来。难道是受宿主的潜意识驱使,让自己来这里干苦力赚钱?大小也算个读书人,怎能干这等粗活。再说了,那麻袋看着有上百斤重,想扛也扛不动啊。
他让到一边看风景。此时夕阳斜挂在天边,江面映出一片火红。这场景为何似曾相识?不对,那天的情形不是这样的,那天是在夜里……
冰轮高悬,皎洁的月光洒在水面上,四周静谧得令人窒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几个人猫着腰蹑手蹑脚往江边走去,一叶扁舟停在不远处。那几人背对着何春,看不到脸。他们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却放大了无数倍,震得耳膜嗡嗡直响。眼看要到江边了,一人突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何春一见之下顿时毛骨悚然,那人赫然正是自己。那人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就像在看一面镜子。等一等,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他是想要说些什么吗……
倏地一下,这一幕从眼前消失了。何春脑袋猛地发胀,他用力抱着头,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这是、这是宿主传给自己的记忆么?
宿主的记忆此时不期而至,何春措手不及之余也生出些许藉慰。终于来了,两人的意念不再各行其事,已经开始了第一次实质性的交融。刚才脑海里闪现的画面就像真实发生在眼前一样。何春将要用这种方式尝试着进入另一人的内心世界,此刻的新奇感让他既紧张又兴奋。
两人的意识就像两张黏合在一起的纸,黏结得不是太好,留下了很多气泡和空隙。正因如此二者之间意识的传递也不是那么连贯顺畅。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应该是想告诉自己一些重要的信息,否则它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闪现。它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呢?难道宿主两年前就是从这里离家出走的?
柔和的夕阳此时显得格外刺眼,何春眯起了眼睛,像是还没从刚才的夜境里走出来。木然靠在树桩上,看着苦力从身边走过,他无由地想起妹妹来。这两天她一起床就问卖馄饨的手好了没有,何春也不忍心再骗下去了。吃馄饨只是一方面,妹妹想的更多的还是让何春带她出去玩。平时奶奶不敢让她出门,整天关在土窑里,大人都要憋出一身病,何况天**玩的小孩。
何春陡然生出一股劲,他脱掉长衫搭到树桠上,光着膀子大步朝码头走去。一百斤重的麻袋背起来确实有些吃力,不过以前做不了的事不一定现在做不了。第一趟累得够呛,再接下来身子麻木了,也没觉得有多难。上船背了麻袋,下船找管事的要一根计件的竹签子,背到库房入库后交还竹签子领工钱。十几趟下来,天快黑了,钱袋也快满了。四十几文,足够明天带着妹妹到城里玩一整天。
袋子里装的是盐,何春用竹签捅开看过。麻袋上没有封帖,也没见到官差押运,肯定是私盐。不知那管事的提到的金爷是何许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贩运私盐,还一运好几船。何春眼下也顾不上这些,弄到钱要紧,管它私盐官盐。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古今皆然,概莫能外。人类进步就是靠那些胆大的硬撑出来的,不过胆子太大也不行,搞过头掉了脑袋就不好玩了。
有些人赚了钱走了,有些还在辛苦地忙碌着。何春累出一身汗,脱光跳到江里洗了个澡。这是他第一次靠劳力挣钱,挣得踏踏实实、心满意足。泡在水里看着天边红云漫遍,水里小鱼仔轻轻吻嘬着肌肤,一阵阵无以名状的舒爽传导全身,何春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人一高兴手一松,刚洗过的底裤顺水漂走了。
上岸吹干身子准备穿衣回家。到树下一看,搭在树桠上的衣服不见了。四周找了找,就是这棵树啊,不会是有人开玩笑吧。身后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人探出身来冲何春挤眉弄眼,他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上拎着的正是何春那件长衫。
那人是黄疯子,他长年在城里穿街走巷,何春也见过几次。黄疯子是本地人,幼年玩爆竹受到惊吓硬是吓疯了,左手总是捂着耳朵,逢人就说:“莫点,莫点。”大概是让人不要点爆竹。家里也不管他,他靠着城里酒肆的残羹冷炙过活,二三十年来已经成为汉阳一景。城中百姓不知道知县的不少,不知道黄疯子的却没几个。
黄疯子见何春要冲过来抢衣服,转身拔腿就跑。抢不回衣服就要光屁股回家,何春自然紧追不舍。这疯子也能跑,何春刚才累了半天,此时提不起劲,追了老远一直追不上。眼看已追过官道,再追就追上街了,何春可丢不起那人,顾不得腰腿酸软咬着牙死追不放。路边游玩的女眷见了何春都羞得转过脸去,几个妇人一边盯着何春胯下一边取笑啐骂。黄疯子终于跑不动了,停下来蹲在地上直喘粗气。何春赶上去抢过衣服急忙穿上,又犯不着跟个疯子计较,只好骂两句了事。
“兄弟好本钱呐!”过路的打趣道。
何春想起来也好笑,刚才自己一路飞奔,那东西在胯间乱晃荡,正应了那句名言——吊儿郎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