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惊动了整条街,花街上的狗在黑暗里叫起来。布阳在门外喊:“书宝,快起来!”声音像哭。
书宝出了房间门,母亲也披着衣服出来了,说:“半夜三更瞎叫唤,怕别人不知道啊!”
书宝没搭理她,小跑开了院门。布阳在门外大口喘气,一把抓住他胳膊,满脸的汗闪着蓝灰的光。“我妈,”布阳说,“快,疼得受不了了。”
“还是那儿?”书宝问。布阳说过,她妈的左边乳房偶尔会疼。布阳点头。书宝拉着布阳刚跑几步,停下来说,“等等,我去骑摩托,得去医院。”
书宝进屋拿了现金和存折,然后去杂物间往外推摩托,他妈又问:“她到底要唱哪一出?这都几点了!”
书宝也烦了,生硬地回了一句:“妈,你就不能睡你的觉?”然后发动了摩托,直接骑出了院子。
布阳她妈躺在床上,脸上的汗珠子一层层地出,腿脚紧绷,两只手里攥着床单,书宝头一次看见她头发凌乱纷披的样子。这样子根本坐不了摩托车,附近又没有别的机动车,能拖病人的只有平板车。书宝让布阳帮她妈穿上外套,他跑出院子去敲我的门。
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和狗叫已经把我弄醒了,我正躺床上猜外面传来的含混人声是谁,书宝叫我的名字了。这事当然不会有二话,我开了门,两个人开始收拾平板车。我的车好长时间没动过了,在门灯底下现装车轱辘。都折腾好了拖到布阳家院门口,布阳已经把褥子棉被准备好了。布阳她妈坐在椅子上,头发梳理好了,换了干净合体的衣服,看起来不像去医院,倒像去走亲戚。接下来的情况是,我们把布阳她妈安顿在平板车上躺下,布阳坐在一边守着,书宝骑摩托车,我坐在他身后,两手抓紧平板车车把。摩托车载着我跑,我拖着平板车跑。那一路差点把我累残废,两只胳膊一刻不敢松懈。到了医院,胳膊都僵了,半天才伸直,那酸痛的劲儿应该不比布阳她妈小。我觉得自己的力气还可以啊,怎么会这么累呢。布阳她妈急诊时,我在外面守车子,一低头,他奶奶的,平板车的轮胎都碾坏了,瘪瘪的,一点气都没有。出来太急忘了打气了,我这破轮胎一直有慢跑气的毛病。
抽血。化验。B超。透视。还有一大堆我不懂的程序。要不是夜风有点凉,我坐在平板车就睡着了,天亮的时候书宝从一扇门里塌着肩膀走出来,见面第一句话是:
“哥,有烟么?”
我从屁股兜里摸出一个空香烟盒给他看,刚被我抽完。他就蹲下来在我扔掉的烟头里找,拣了个烟屁股长点的点上。我小心地问:“医生,怎么说?”
“乳腺癌,”书宝说,第一口烟才缓慢地出来,人也跟着松了劲儿,顺势坐到了水泥地上。 “医生建议马上手术。切掉。”
我觉得脊背开始往下流水,也慢慢地往下蹲,挨着他的屁股坐下来。癌这东西我没见过,听起来就已经够吓人了。“全切掉?”我问。书宝点头。我一下子想到刘松河家的那只白鹅,左边的翅膀被喝醉了的刘松河用镰刀齐根砍掉,跑起来东倒西歪,左边的身体光秃秃的,右边扑扇着巨大的翅膀,有种令人发指的怪异,怎么看都不像只鹅。
“怎么突然的就有了这病?”
“原来布阳说过,”书宝说,捏着过滤嘴吸最后几口烟。“偶尔疼一下,都没在意。这儿疼那儿痒的都常事。她妈说,昨晚在石码头上聊天,突然感觉到又疼,就回家了,越来越疼,受不了就吃了片止疼药,不管用。后来布阳半夜里回到家,才找我。”
在石码头上就疼了。我想起来了,那会儿我也在,刚从送盘缠那里回来。看完了小头变得更小的脑袋之后,我就去了石码头。现在不像过去,有点景就想看,不就那么回事么。不年轻了。石码头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一帮比我还没心思看景的人,坐着发发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我也越来越爱扎这个堆了。我到那会儿,书宝他妈正和几个老太太说话,不用听都知道在说书宝和布阳。这个婶儿就这点不好,到哪都急着向别人撇清跟布阳的关系。你说布阳是多好的女孩子,真是。我在旁边坐下来,听见她说:
“我撂个死话在这儿,那丫头要想跟咱们家书宝好上,除非我死了,要不是她妈,非死一个不行!”
裁缝店的林婆婆扯起手势要劝,一扭头看见旁边站着个人,布阳她妈拎着小竹凳。书宝他妈也看见了,愣一下,装作没事人一样清清嗓子,对着运河的方向吐了口痰。我就看见布阳她妈的腰开始往下弯,右手捂住了左胸。
林婆婆赶紧站起来,说:“布阳妈,你没事吧?”
布阳她妈腰一下子又挺直了,手也从左胸上拿开。“没事,你们聊,”她说,还对我们笑了笑,在月亮地里你看不到她一点难受的痕迹。“你们聊啊,我先回去了。”
那应该就是那会儿开始疼的。我对书宝说:“噢。”
“你说什么?”书宝扔掉烟头问。
“我说我也想抽了。”麻烦已经不少了,我想还是别把他妈再扯进来。“你等会儿,我去买两盒。别,这点零钱我还有。”
烟买回来,每人抽了两根,书宝要去病房。走前他帮着抬起平板车,我把车轱辘卸下来,该补胎了。这种平板车的两个轱辘靠一根长轴承连在一起,只要推着那根和车厢等长的轴承,两个轱辘就跟着走了。我推着它们在大街上转来转去,天还早,修车的师傅没出摊。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吃了早饭,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一个烧饼。城里的大街比花街宽,慢慢的人和车就多了。城里的人和车也比花街多。
我把车轱辘放在修车摊上,买了些早饭先送回医院。书宝和布阳都在病房里守着,布阳她妈的精神好了一点,医生给打了药水让她暂时不疼了。他们都是象征性吃了一点,吃点总比空肚子好。布阳她妈说谢谢。街坊邻居的谢啥,书宝是我好兄弟呢,布阳是我好妹子。书宝拉我一起到外边抽烟,说布阳她妈还不知道自己是癌症,手术的事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让我把嘴管好,别露了风声。我说当然,这点事老哥我还能做。
等我取了车轱辘回到医院,大约上午九点半钟。书宝说:“阿姨她不愿意手术,死活不答应。要回去。”
“她知道了?”
“没人跟她说。不过,”书宝说,“这事也不难猜。”
上午十一点半,两瓶点滴挂完了,布阳她妈用酒精棉球摁着针眼,从床上坐起来,让布阳给她梳头。然后对书宝说:“收拾一下,我们回家。”正看着病呢,哪有半路往家跑的。我们都劝,没用,她坚决要回,布阳都急哭了。书宝去找医生,医生说,荒唐,住旅馆、赶大集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医生来到病房,说了一大堆怎么怎么和如何,布阳她妈认真听完了,最后还是一个字:走!医生也生气了,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有本事你走了就别来!
“不来就不来,”布阳她妈说,“现在就走!”
医生没办法,只好开了些药让带着。我们原样回到花街,不同的是,现在布阳她妈坐在平板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