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宝开了锁,一脚踹开院门,屁股朝外坐在门槛上,摸出一根烟点上。他有点烦,原因是文化馆的馆长高瘸子跟他说:“知足吧,别吃着碗里看锅里。”那意思就是,老老实实做你的音乐老师吧,别盯着文化馆看,这年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书宝的路就断了。
本来他打算往文化馆里调的,只有这种地方他才有用武之地。在小学里,即便中学,音乐从来就是作为可有可无的副科,语文老师一高兴,就把你的课占了,算术老师一不高兴,也把你的课占了。人家是主科,升学得看他们的,占了有理。这其实都无所谓,书宝不较那个真,他也不相信自己的课堂上真能培养出什么像样的音乐人才。现在的问题是,所有老师的工资都只能发百分之五十六,上面没钱,上面的上面说了,地方财政包干,教师的工资自己解决。上面没钱,能发百分之五十六就不错了。大家的生活每况愈下,只看青菜萝卜和洋葱头噌噌噌地往上涨价,兜里的钱一分不见多。有点能耐的老师就辞职自谋生路,去南方,或者更南的南方,像宁波、广州、深圳等地,那里无数的民办学校在高薪聘请优秀教师。走的都是教主科的,副科的像音乐美术人家不要,现在只要升学率。书宝心里痒痒一年了,也联系过好几所外地学校,对方都摇头。
眼看像样的同事都走完了,剩下的一帮歪瓜裂枣也军心不定,书宝觉得待下去实在没意思,就想到了文化馆。文化馆也是清水衙门,但起码还算个政府单位,工资也能足额发放,而且不拖欠,这就很好。去找高瘸子之前,书宝还是挺有信心的,如果他没听过自己的演奏,可以当场让他开开眼。他把二胡、笛子、萨克斯等一套家伙全带去了。高瘸子抽着烟,已经把手里那份过期的报纸看了四遍,上面一条消息说,市里某书法家的字卖到了三千块钱一个,他倒吸一口冷气,如果像他这样在办公室里坐一下午,那要写出多少钱来。为此后悔当年没有好好练字。他看见书宝从袋子里一件件往外掏乐器,问:
“卖唱?到菜市场上去,那地方摆摊好。”
书宝说:“馆长,我想调进来。我是——”
“不管你是谁,不用说了。”高瘸子把报纸放下,“现在馆里一共三个人,我,副馆长,还有一个馆员,兼打杂。要不是看他年底退休,现在我就让他回家。”
“馆长,我会——”书宝对着他摇晃各种乐器。
“会当馆长也不行。咱们没钱,上面就给这么一点,你来了别人就得饿死。要不,这馆长你来做?”
弄得书宝挺不好意思,就没法再说了,尽管心里在犯嘀咕,给我照样做得来。
第三根烟抽完了,心里还乱,没有出路的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有个屁用。远远地他听见母亲清嗓子的声音,她从街南头走过来。母亲有慢性咽炎,多少年了。当年也能来两嗓子,要不也不容易和樊苏三扯上一辈子的关系。但这慢性咽炎很要命,不要说犯病的时候唱不了歌和戏,就是平常和好人一样时,多唱几句喉咙也不舒服,总觉得有絮絮叨叨的东西上不来又下不去,停下来就得咳咳咳地清。宣传队就让她出来了。这以后她也就很少唱了,怕人家指指戳戳,出来了还有脸唱。现在她就只剩下慢性咽炎和清嗓子了。
母亲又清一下嗓子站到他身后,说:“你去看看!”
书宝没转脸,准备点第四根烟。“什么?”
“布阳!”
书宝抬了抬下巴,听见东大街传来嘈杂的唢呐声,然后转过脸看到母亲手里拿着一块白布。这才想起东大街韩三丙死了,今天办事。母亲一定是去出丧礼的,街坊邻居出完丧礼都会得到一块白孝布。书宝看看表,正是吃午饭的点,照理说母亲出了丧礼韩三丙家要请吃饭的。
“还吃饭?”母亲冷眼看天,“我看见她十天不吃饭也饱了!”
“她又怎么你了?”
“她还想怎么我?在那里又蹦又跳扯着嗓子嚎,衣服也不好好穿,肚脐眼都露在外面,还不够要你妈命啊?可算把我们樊家的脸丢尽了!”
书宝站起来让母亲进门。看来韩六丙家请了开云鼓乐班子了。布阳在班子里一直是主唱,不唱的时候敲敲鼓打打锣,对乐器她知道一点。书宝觉得母亲少见多怪,露脐装、露背装现在城里到处都是,也就在乡下还当个新鲜事。鼓乐班子为招引眼球,让女孩子偶尔穿点这种衣服也正常。肚脐眼长出来又不是为了东躲西藏的。书宝一直都很喜欢布阳的肚脐眼,像个突起的钮扣,手感好极了。但他已经对那种感觉陌生了,现在他妈盯得紧,他们见面的机会少多了,见了面一般也没闲情逸致去摸布阳的肚脐眼。书宝觉得右手的食指有点痒,这根浑蛋的食指开始渴望一粒别致的小钮扣。既然母亲让他“去看看”,去就去,谁不是窝着一肚子无名火啊。书宝把烟重新装进烟盒里,把乐器放在门后,说:
“那我去了。”
他知道母亲一直盯着他的后脑勺,果然,只走了五步,母亲说:“回来!”
“你让我去的。”
“我让你回来!”
书宝站着不动,果然母亲又眼泪汪汪地说:“你要跟你爸是一路货,我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书宝有点怕这一手,这样一说你就不好意思不给她点面子。于是转身进了院子,拎着乐器袋回自己的房间了。
午饭三个菜,都是书宝最爱吃的:麻辣鸡胗,芹菜肉丝,鱼香茄子。这一年来,书宝其实一点都不想看见这三道菜,因为每次这些菜上桌都意味着母亲要痛说家史。小时候她受过多少多少苦,他的死鬼爸爸如何沾花惹草,她如何受那些前赴后继的野女人的气。然后,往往一个急转弯,对书宝说,你要是像你爸那样,我今晚就往运河里跳,淹不死我爬上来找棵槐树吊死,吊不死我喝盐卤,喝敌敌畏,我不能再丢人现眼地活在西大街上了;布阳那样的人家,打死我也不能同意的,我怎么就看不出她哪里好呢?书宝你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呢?你看看那哪是正经姑娘!我们就不能找个好人家么?
在饭桌前一坐下,母亲就开始她的“老三篇”。书宝盯着菜,一双空筷子在半空里剪来剪去,手机响了,一条短信。布阳用一大串上气不接下气的省略号间开了五个字:你妈骂我了。后面又一串急鼓繁花的感叹号。书宝正想问骂啥了,母亲用筷子点着桌面问他:
“谁啊?”
外面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书宝喊:“谁啊?”
“我!”
母亲脸就撂下来了,用下巴指一下院门:“开门,儿子。”她把“儿子”两个字的发音弄得一言难尽,如同只有母子之间才可能会有的私房话。她说“儿子”时,声音里有种“你是我的”的自豪感。
书宝往外走的时候带倒了一把小木椅。他刚把门打开一半,布阳就推开另一半进了院子,满面怒气,马尾巴斜扎在右后脑勺上。的确是露脐装,低腰牛仔裤,一圈白腰露在外面,肚脐眼因为愤怒起起伏伏地动。
“你妈骂我了!”布阳说。
书宝回头看看母亲,母亲正对着院门坐在饭桌前,扭头看别的地方。“骂你什么了?”书宝说。
布阳就有点委屈,她是主动向书宝妈示好的,都像巴结了。她正在唱歌,看见书宝妈和花街的一个大婶从旁边走过来。书宝妈本来不想往前凑,那大婶硬拉她过来,也是好意,她想让书宝妈看看布阳其实很不错,人长得漂亮,歌唱得也好。三条街都知道书宝和布阳的事。布阳看见书宝妈来了,正赶上一个间隙,那首歌有漫长的过门,她一瞬间就把所有的笑都集中在脸上,说:
“阿姨也来了。”
哪知道书宝妈把她上上下下巡视一遍,答非所问地说:“你妈就是这样教你穿衣服的?”
布阳和那大婶的笑当时就僵了,像面具一样卡在脸上。歌曲开始了布阳都没反应过来,旁边有人拍肩膀提醒她才接着唱,唱腔里就多了刘欢那种浓重的鼻音。
书宝小声说:“你别生气,我妈她就这样。”
书宝妈筷子在饭桌上顿一下,喊道:“书宝,吃饭!”
布阳一把推开书宝,小皮鞋咯噔咯噔响,进屋坐到了饭桌前,端起书宝的饭碗就吃。每一筷子都夹起来好多菜。
书宝妈清了一下嗓子说:“那是书宝的碗。你妈没教你吃饭各用各的碗么?”
“书宝在我家也是这么吃的,”布阳看着书宝妈,端起书宝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用我的碗,我的杯子。”
书宝妈喊:“书宝!”
书宝从厨房出来,拿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对母亲说:“妈,布阳忙了一上午,该饿坏了。”
“那就吃呗。”母亲说,撂下筷子站起来,“我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