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孩子没了。书宝点点头,眼泪往肚子里流。医生又说,病人收到的刺激过大,现在这种状况,最好送精神病院。
“多久能恢复?”
“说不好。有人一年半载就回来了,有人一辈子都不行。”
“别难过,书宝,往好里想,”王玉南抚着书宝的肩头说,“钱不是问题,大伙儿可以凑。待一块几年了,我们都舍不得布阳,你看,”她指着门外,开云班子里的所有人都站在走廊里,面色凝重地往病房里看。“大家都很难过。”
“医生,”书宝说,“我想把她带回家,自己来照顾。行么?”
“当然可以,这样其实更好。亲人在身边,知道她需要什么,越熟悉的越最容易把病人的理智唤醒。不过也得坚持药物治疗。”
班子里的工具车把布阳送回来,书宝指路,直接开到我婶子的门口。发生这事我也不知道,但一看见布阳空洞的眼神、迟钝的反应和几乎不愿动弹的手脚,我就知道出大事了。他们几天不回家我就觉得有问题,果然就来了。车一进西大街我就看见,很多人聚在孟弯弯米店门口打麻将,我站一边看,那车我认识。我跟在车后就追上来,车停在我婶子门口。
我婶子站在门口一脸怒气,要关门不让书宝进。书宝说:“妈,布阳出事了,孩子也没了。”还没说完,眼泪鼻涕就流了一脸。他妈也刚听到布阳怀孕的消息不久,才几天,听到却是孩子没了,而且布阳也出事了。她矜持着不吭声,踮起脚半信半疑地往车厢里看,一看见布阳的脸色和眼神就完全明白了。我婶子的嘴唇抖起来,嗓子里咕噜咕噜地突然生出了扯不清的痰,一巴掌扇到书宝脸上,声音里立马有了哭腔:“早你干什么去了!弄成这样才送过来!有孩子了你还让她在外面跑!”她扒住车厢要往上爬,好几脚都没踩到车轮上,就拍着车厢冲书宝喊,“还站着找魂哪?把她抬进屋啊!”
我和书宝还有班子里的一个小伙子抬着布阳往屋里走。王玉南想跟我身子道歉,她哪有心思听,甩着手跟在后面小跑,嘴里嘀咕着:“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
布阳在床上躺好了,空荡荡的眼睛找不到焦点,屋顶上垂下来一条蜘蛛网,在她头顶上晃悠。我婶子站在床边看布阳,像看一个陌生人,过了半天,她弯下腰小心地把手放到布阳肚子上,轻轻地碰一下,又碰一下,转脸问书宝:
“医生真说,没了?”
书宝点点头,说:“妈。没了。”
“没了。”我婶子慢慢蹲下来,左手摸着布阳的右手,右手攥皱了一把床单。“没了。”
事情弄成这样谁都没料到。书宝搬回了他妈那边住,为了可以更好地照顾布阳。布阳不再说话,让她吃饭都要跟哄小孩似的,张嘴,张嘴,对,吃一口。她就张嘴吃一口。不笑,不哭,也不闹,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时间基本上用来发呆,坐着发躺着发。偶尔弄出点动静来,多半也是夜里做恶梦的时候,书宝说,她啊啊啊地叫,手脚活动灵活多了,像逃跑又像跟人打架。
那段时间书宝没去班子里。王玉南让他先安心照顾布阳,顺便也修养一下,稳定情绪。班子重要,命更重要,开云班子已经对不起他们俩了。在家里他也难受,布阳看他如同看一个陌生人,眼神里没喜没忧。更多的时候是他看布阳,看她坐在椅子上发愣,躺在床上发呆,布阳的眼神空洞游离,都分不清她到底在看哪里。书宝照医生嘱咐的,按时给她服药,有空就跟她说话,不管布阳听不听他都说。他把上厕所的力量都用上了,希望像医生说的那样,尽快地唤醒她,让她回来。他不知道哪一句话哪一件事可能对她有用,就拼命说,想到什么说什么,直说到喉咙发干冒火,布阳还是一点反应没有。这种时候,他就会抓着布阳的不动声色的手掉眼泪,然后抹一把,让母亲来陪着布阳,他过来找我喝酒。
我几次问到仇家,我说:“兄弟,找到了我替你出气,我拿土铳子把狗日的全家都端了,一个不剩!”他摇摇头,没用,不可能找到的。这种事多了去了,派出所都没时间理你。天黑,那两人又戴着面具,现在就是站面前也未必认得出来。鼓乐班子里常有这种事,背后捅刀子,多少年也不知道积累了多少糊涂帐。听他说我才知道,齐开云表面上是出车祸,其实是被人算计的。我只好把牙咬得咯嘣咯嘣响。干咬,使不上力气。
在家守了一个月,布阳还是没有好转,书宝决定先回到班子里。得挣钱了。布阳这一折腾把积蓄花得差不多了,一直吃药也需要钱。他给布阳买的是治疗这种精神病症最好的药。王玉南来过两次,每次都要送钱,书宝坚决不收。人家已经够义气了,没道理全推到别人头上。他给王玉南电话,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不想再躲小屋里,他要明明白白地站出来,那帮龟孙子不是想下刀子么,那就来吧。王玉南犹豫片刻,一是有点冒险,二来她还是希望吊吊观众胃口,但随即就答应了。她早就盼望书宝进班了。这一个月来,布阳书宝都不在,那日子过的可想而知,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抢尽风头,但是布阳的病摆在那里,哪里开得了口。现在书宝主动要来,要天上的月亮王玉南也会爽快地说没问题。
果然就不再用轮椅上的小屋了。王玉南发现,大活人站出来效果并不比藏起来差,甚至更好。过去观众只用耳朵听,现在可以看了,还是个帅小伙子,书宝演奏时的动作和体态让他们觉得新鲜。尤其是吹洋玩意萨克斯时,太有意思了,身子摇来晃去,歪歪扭扭,像跳舞一样。他们喜欢。对老百姓来说,好看其实比好听更重要。他们发现从小屋里走出来的不是齐开云,一点也没有失望,猜谜语久了他们也烦,现在看见了真相反倒有种更大的满足感。书宝一上场就把观众拉了回来。他演奏得极其卖力,就要气气那帮龟孙子,气死你们这群狗日的!
天开始凉了,闲着没事的老人开始结伴死了。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天凉的时候总比天热时死人多,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书宝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外面跑,要回家也顶多待一两天又走了。那段时间我感觉满世界都在死人。
书宝在家时间少,布阳只能我婶子来照顾。她开始按照她的方式来,首先是喊魂。她想布阳的头脑既然是吓坏的,一定是魂跑了,她就用我们三条街上的老办法,半夜里拎一盏小马灯在三条街和运河边上走来走去,走两步喊一声:布阳啊,回来吧。听得人心里发凉,怪凄惨的。连喊了两夜。一星期过去了,当面叫一声布阳,布阳还是没反应。没喊回来。她又托人从运河下游的鹤顶帮忙请来仙奶奶。仙奶奶头发全白,都说能降妖捉鬼,还会踮着小脚跳大神。仙奶奶围着布阳看一圈,肯定地说:
“这媳妇被鬼附身了!”
然后仙奶奶开始做法,把稀拉拉的几根白头发披散开来,穿上长袍大褂,手持一把木剑围着火盆跳舞,火盆里烧着一刀纸。跳得踉踉跄跄,看上去随时都可能跌进火盆里,但一直跳完了都没跌。她用剑刺正在燃烧的火纸,一下,两下,三下,一共刺了十来下,然后喷了两口水。这场法要两百块钱。做完了,仙奶奶说,这个鬼道行太深,为防止它再回来,得把它的窝弄掉。我婶子问,怎么弄掉?仙奶奶说,蒸!具体做法是,在床底下烧两只炉子,火烧得汪汪的,每只炉子上坐一口大锅,烧开水,让沸腾的水散出蒸汽,布阳躺在光席子上蒸。我被叫过去帮忙,主要是担心布阳不愿意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必要时我把她手脚捆上。
整个过程花了三个小时,我除了提水、添水、换煤球,啥忙也没帮上。布阳平躺在床上很老实,就跟她知道自己必须得躺上面一样,满头满脸的汗,衣服都湿透了也不要下来。这个法术价钱是一百五十。我婶子还请仙奶奶吃了一顿大鱼大肉才把她送走。
同样没见效。我婶子有点急了,从豆腐店麻婆那里得了一个偏方,用野山药根煮水擦身体,一天两次,管用。她就决定试试。要在家照顾布阳,她没时间去挖野山药根,想让我帮忙,我说婶儿,别信这些仙点子,一个人说一个样,没准野山药叶子煮水管用呢。
“不想挖就直说!”她还生气了,“等她睡着了我自己去,我就不信挖不来!”
“算了吧婶儿,还是我去吧,”我说。只能去了。她现在是有病乱求医,你要告诉她狗屎能治病,她没准也要试试。问题是,现在挖野山药根太难了,叶子没了,你分不清哪里有哪里没有,只能跟算命似的,凭感觉随便挖。
“你要不情愿,我出钱,一百块钱一斤。”
“婶儿,你饶了我。我这就去。”
不仅我去挖了,我把老婆儿子都发动起来,全家干革命,十天才挖到一斤半。够用两个月的。整天弯着腰找,人都站不直了。别人看见我,抓着脑袋问我,才几天不见,你怎么长矮了?我说我他妈的会长,怎么的吧。
那段时间三条街的人都知道我婶子忙来忙去,见了她先同情一番,问问布阳的好些了没有,接着就含含糊糊地说:“不是挺心疼儿媳妇么!”
“心疼她?”我婶子用鼻子冷笑一声,“我是疼书宝!治不好这个病秧子,书宝怎么办?书宝日子不好过,我能好得了?”
“说到底还是心疼。”街坊就笑了。大家觉得布阳如果能尽快好起来,出这点事未尝不是福。
“我哪那么多的心去疼别人!”我婶子说,“她要是棵树栽院子里,不动就不动了。她连树都不如,我还能把她扔了不管了?”说完她就急匆匆地走了,该回家给布阳擦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