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费三百。不是一个小数目。班子里的成员每场葬礼忙上三四天,分到手的不过三四百,书宝前后不到两个小时。不单是班子里的人眼睛瞪大了,书宝和布阳眼也大了。他们坚持不要。
“那不行,”王玉南一挥手,“外援是外援的价,救命有救命的价。不嫌少就拿着。”
书宝只好拿着了。当然不会嫌少,按书宝每月那百分之五十六的工资,这一个多小时差不多抵上他干半个月的活儿。
这是竞争的关键时刻,扛过去了,开云的班子就算胜了,剩下的演奏就是走形式,其他人打发就可以了。王玉南干脆做个顺水人情,让布阳提前跟书宝回去算了,该拿的钱一分不少。“这是大事,”她亲热地碰了碰布阳的肚子,“出了问题书宝可要找我拼命的。”弄得书宝满心感激,一激动又说,啥时候用得上他了,一句话。王玉南说:“谢谢,来日方长。”
回家路上布阳抱着书宝的腰问:“再让你帮忙,你真愿意来啊?”
“总得表个态吧。不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嘛。”
布阳撅着嘴说:“就知道你不愿意。拉不下脸。”
“没有啊。”
“还没有!我知道你其实跟你妈一样,瞧不上我们干这行的。”
“别瞎说!”书宝右手摸到布阳的屁股,拍一下,“我老婆不管干什么,我都喜欢。”
说是这么说,书宝心里头还是有杆秤的。他可能没他妈激烈,但还是对这行当心存偏见,毕竟连个草台班子都算不上,而且整天跟死人打交道,不是下三滥也是下九流,那感觉不好。他的工资是低得让人难为情,布阳挣的钱远超过他,但他好歹是人民教师,体面,铁饭碗,跟布阳比,天上地下。布阳知道他嘴硬,也知道书宝的确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就不再说什么了。书宝也不再解释。这事越抹越黑。书宝想,幸亏躲在衣橱里,要是光天化日,被熟人或者同事看见了,这脸就丢大了。
本来暗暗地决定再不去帮那个忙的,可半个月里竟连帮了两次。
头一次是被大伙儿哄起来的。他去接布阳,赶着布阳任务结束的时候到了一个葬礼上。布阳收拾行李,他坐在摩托车上等。班子里的人都认识他,几个刚换下来的家伙多事,根本不知道他的清高,就觉得是布阳老公嘛,那也是可以随便瞎说的亲人。一个说,闲着也是闲着,书宝你不如来上一段,让大伙儿爽一把。其他人一起叫好,也不管书宝答不答应,开玩笑似的把他往衣橱里拖。这伙人平常以走江湖自诩,言行上也逐渐有了江湖气,也拿江湖气来对付书宝。书宝又抹不开面子生气,只好向布阳一个劲儿地递眼神。眼神不递布阳也会了意,可她也没办法,这群伙伴不明白,她若说清楚了那一定得伤人。书宝于是活生生地被塞进了衣橱里,接着塞进来一把二胡和一支笛子。他们没找到推车,借了个平板车就把书宝推到了演奏现场。
可以想见那对所有听众都是个惊喜,书宝进去了只能干活。三曲二胡,三曲笛子,听得大家耳朵都竖直了。王玉南正在和主家结帐,计算器按了半截子,吓得一激灵,冷汗出了一身,来不及扔下计算器就往外跑。她以为对方的鼓乐班子请来了高人,相当高的高人。等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简易衣橱,眼泪就出来了,自己人。
这次演奏纯属偶然的玩闹,按理说不在支出范围里,但王玉南还是坚持给了书宝三百元的酬劳。她的意思是,只要给开云班子长了脸,挣了威风,报酬是应该的。哪怕书宝只拉一支曲子,只吹一首歌,这个价也值。倒搞得书宝觉得自己的清高有点小气了。
第二次缘于这一次。同一地方死的人,相隔不到半个月。死者的女儿做生意发了财,要把父亲葬礼的排场搞大,越大越好,她想让老家的父老爷们看看,当年她这个被父亲赶出家门的不孝女,如今是如何衣锦还乡孝敬父亲的。父亲当年坚决反对她和一个离过婚的男人相好,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她请了四个鼓乐班子。和王玉南联系时该女儿提出要求,必须上衣橱里,因为大家都说好。她要的就是让大家都说好。钱不是问题。王玉南不敢肯定就万无一失,但她还是答应了,然后谈了钱的问题。谈的结果是,她可以随便书宝开价,只要他肯来。
葬礼的第二天王玉南才找布阳,首先强调了当前的困难:四个班子,那血肉横飞的竞争场面肯定是空前的,谁都没有见识过的,开云班子的声誉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然后,王玉南说,主家特别提出,一定要衣橱。她不说衣橱里的人是谁,布阳肯定明白。王玉南说:“布阳,你要是觉得姐还心疼过你,就帮大伙儿一次吧。全班人都靠你了。”就差声泪俱下了,布阳哪扛得住。一咬牙一跺脚,拨了书宝的手机号,叽叽咕咕说了半天。
“书宝,”最后布阳说,“我们娘儿俩一块求你了!”
书宝就挺不住了。“娘儿俩”,让他激动的心惊肉跳的词。这是他们的私房话,自从知道老婆有了,他就称布阳和她的肚子为“娘儿俩”。两个人就是比一个人管用,书宝答应了。但他说:“我还要钻衣橱。”
布阳转达了他的要求。王玉南开心地说:“他不想钻我还不让呢!”
四个班子在大门两边顺次排开,每个班子都有一块巨大的领地,用来演出和挤满观众。就像四个班子同时站在同一张桌子上较量,谁好谁赖一目了然,那残酷的程度完全称得上是血肉横飞,所有人都在拼命,不拼命你都说不过去。
布阳上场的时候也只能和小头班子持平,此时小头已经顾不上折寿,亲自出马了。如果他玩魔术大变活人或者大变死人说不定就赢了,但他没有,他只是同时演奏七种乐器。这就很要命。七种乐器一起响,队伍排得再好也免不了要杂乱,而且贪多嚼不烂,每一种都不可能演奏到最好,这是肯定的,最后只剩下个花活儿。书宝不一样,他一样一样来,每一样都极其精妙,每一样都是最好。他带来了自己的家伙,二胡、笛子、单簧管、箫和萨克斯。既然为了“娘儿俩”,就得隆重点,自己的家伙使起来顺手,不敢保证超水平发挥,正常发挥还是没问题的。书宝用圆满的一个、一个、又一个,打败了小头的残缺的七个。
为了隐瞒住身份,他到了指定的地点与王玉南他们汇合。书宝发现迎接他的不是那个简易的衣橱,而是一个崭新怪异的小屋:基座是一个巨大的轮椅,后面有两个把手可供推动;基座上面是一个房子模样的空间,天蓝色的锥形屋顶,四壁是一种特殊的材料做成,既像玻璃又像塑料;墙壁上均匀的分布很多小孔,用来透气和传音;打开左边墙壁上的一扇门,可以看见小屋里宽敞宜人,放着一把可供折叠的躺椅;已经安装好麦克风和扩音器,喇叭装在小屋的右墙外。当书宝坐进去小屋里时,浑身上下立马充满了乐符和演奏的欲望。此外书宝还有一个发现,那就是坐在里面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而外边的人充其量只能看见里面人的影子,就是看见的那个影子很多程度上也得益于想像。
为了在关键时刻隆重推出书宝,王玉南特地找人定做了这个怪异的东西。
书宝的出场即使一声不吭也足以让观众们把脖子转过来。现在他是用二胡演奏《十面埋伏》的激越之声上场的,铮铮铁骨,嘈嘈切切,汹涌澎湃,声音之大之雄壮能把天掀翻。观众呼啦一下就围过来。为了防止有人趁机搞破坏以及企图弄清楚小屋里的人是谁,王玉南早就安排了班子里的几个壮小伙拦在轮椅周围守着。
那天书宝演奏得极其尽兴,完全忘了下九流这回事。他把乐器一件件轮着来,每件乐器都演奏出最经典的曲目,那些完美的声音让对手们也暗自赞叹不已,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吃不准制造出如此美妙音乐的人是不是齐开云。尤其是书宝开始吹奏萨克斯时,对手们完全绝望了。他们玩了一辈子音乐,当然知道有种外国乐器早就传到中国,叫萨克斯,能吹出极度抒情的声音来,但他们基本上都是土乐手,萨克斯还没来得及学,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去学,而这个陌生的、动听的、仿佛可以用来梳理内心的声音已经被开云班子里的一个人吹奏出来了。它适宜独奏,也可以用来伴奏。当萨克斯成为布阳歌声的伴奏时,其他三个班子彻底没脾气了。
小头的七种声音戛然而止,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看见他歪着更小的小头甩手出了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