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到稀土厂花了我大半个小时，饿了就抓一块肉吃，渴了就喝两口高沟酒。在稀土厂大门口遇到了陈山，他从摩托车上下来，问我怎么来了。我说找你喝酒啊，巴结一下大老板。
“什么大老板，大老粗，”陈山说，推着车子和我并行。“省城里的大记者能光临小厂，起码得金光闪闪半个月啊。说吧，有什么重要指示？”
“别紧张，”我顿了顿，回头看看黑魖魖的厂门，像个巨大的怪兽。“不是来借钱的。”
“借钱也没有，借命还行，不嫌弃我这一百八十斤的饭桶，全给你。”
我笑笑，虽然话说得像个熟人，但感觉完全不对劲儿，都在说场面上的话。我就不想再兜圈子了。我说：“听说张火焰两口子来了，你见到了吗？”
“没看到。你不是说找我喝酒的么？走，到我家去。”
他说的家就是他的住处，就他一个人，在厂房后面。他爸妈都不在家，我猜是住在一百多里外的新厂里。除了几处值夜班的房子里有亮，整个厂子差不多是黑的，偶尔有几个巡逻的保安闪一下手电灯光。陈山介绍，因为资金周转有问题，夜班基本停掉了，没办法，这年头钱难赚哪。他大概知道我是为张火焰的事来的。我又说：
“先找下张火焰吧，我们三个好多年没在一起喝过酒了。”
“你什么都知道啊，”陈山步子慢下来。“到底是大记者。”
“我不是什么狗屁记者，今晚我就是十年前的‘推磨虫’，你就是‘水牛鼻子’，张火焰就是‘土鳖’，就是三个偷瓜掏鸟蛋烧蚂蚱争着接二话的混蛋。”
陈山停下来，拍打着摩托车的车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陈山说。“你觉得我有点狠是不是？”
“不是有点狠，是相当狠。”
陈山不说话，吸了几下鼻子，从我的手提袋里拿出我打开过的那瓶酒，咕咚咕咚连喝了四大口，抹了一把嘴，说：“不瞒你，资金基本上都转到新厂房去了，那地方比这里适合稀土生产。投入太大，资金跟不上，就白干了，欠下的钱更没法还。”
“那你也不能失信于民啊，而且再怎么说——”
陈山伸手制止了我，“我知道。”他说，正好看见一个巡逻的经过，就喊住他，“去找找张火焰在哪，让他去我家里喝酒，他老婆也叫上。”
保安说：“陈总，他们就在你家门口，张火焰一直哭哭啼啼的。”
我看看陈山，他对保安挥挥手让他走，然后对我说：“张火焰老婆是个难缠的主，我现在才回来，就是为了躲她。下午她刚来我就跑了。你以为欠人钱容易么。”
继续往陈山住处走，刚拐过一排厂房，刚刚那个保安从黑暗处跑过来，大喊失火了失火了，张火焰放火了！见到陈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陈总，陈总，张火焰在你家门口放火了！火到处飞！”陈山一听，扔掉摩托车就往家跑。我跟在后面跑，因为提着酒瓶子和菜，速度有点跟不上。跑几步就能看见不远的地方亮起了火光，在黑暗的厂房后面异常醒目，像黑夜被掏了一个形状不定的火红的洞。我们跑到近前才发现，不仅火势在往陈山院子的高大门楼上爬，更其妙的是，火星四散飞翔和跳跃，在空中飞翔，在地上跳跃。我听见火里细碎的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火焰散发出肉香、油香以及莫名其妙的恶臭。张火焰跪在那堆大火前，不断有火星跳到他身上，噗哧炸开来，头发和衣服也跟着星星点点地燃烧起来。张火焰不闻不问，对着火面号啕大哭，声音完全变了形。
陈山喊：“张火焰！”
我也喊：“张火焰！”
酒瓶和菜掉到地上。我冲过去，揪着张火焰的后背就把他拖到了一边，他挣扎着不愿离开那堆火，松开手他又爬过去。我只好死死地摁住他，用衣服灭掉他头发和身上的小火苗。一股巨大的焦味和肉香扑面而来。我看见了大火中间躺着一个更大的黑乎乎的东西，没等我张开嘴喊叫出来，陈山已经弓腰钻进了火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