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今天,流川风从来没想到自己会站在哥斯拉大学东亚研究院的报告厅,对着台下约摸一千人讲中国晚晴史,并且不是用中文,而是英语。
讲座是晚上7点半开始,然而才6点半,报告厅里就人山人海。穆辰辰和花语姗走进报告厅的时候刚好7点,已经座无虚席。穆辰辰最近做的课题还有一周就截稿,已经连续熬了两个通宵,这个课题如果搞砸了,在美国这一年作为博士交换生的学分就修不满,接下来的研究计划也会被打乱。原本无心来听这场讲座,然而看到图书馆楼外展板上写的Professor来自“China”她,感受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使命,于是便拉了同宿舍也是一同来美国求学的好友花语姗一道前来捧场。没座位了,连临时准备的小凳子也被占完了,她只好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人肉了一块容身之处。
“好久没看到这么多人迎接一母国人,这ProfessorWind何许人也?起个名儿也不好好起,还wind,吹的什么风?台风还是龙卷风”花语姗噘起血红色的小嘴嘟囔着,时不时扫一眼自个儿紧捏着笔记本的爪子。花语姗在国内硕士毕业就直接申请到美国来读的博,她研究区域经济,对文史界学术大咖几乎一无所知。穆辰辰拉她来听讲座那会儿,她左手在给右手涂指甲油,还差最后一根手指,拿起西瓜红的甲油刷正准备往小拇指一刷,就被破门而入的穆辰辰一把给拽走。
“风教授,我怎么也是第一次听说呢。‘TheEnlightenmentinChina:fromLinZexutoLiHongzhang.’中国的启蒙运动,有点意思,语姗,要是思远在就好了,以前他不是老爱跟咱们讲启蒙运动跟法国大革命么。”
“Goodevening,ladiesandgentlemen.Let’swarmlywelcomeourdistinguishedguestProf.WindfromChina.Prof.Windis…”主持人是院里的人类学教授霍华德先生,也是将DNA分析技术引入考古研究的人类学第一人。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一个穿蓝衬衣的青年男子面带微笑走上讲台。
“辰辰,我没看错吧,这不是——刘风?啊,洗拖把的流川风!“花语辰手里的笔记本掉在了地上。由于要使用多媒体,天花板上的主灯已经关闭,四周的筒灯和灯带亮起来。大厅已经鸦雀无声,筒灯柔和清透的黄光与灯带火烧云般暖和的红色光交织在一起,给现场增添了几分宁谧。穆辰辰沉默不语,花语姗没有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什么东西在闪。
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风教授名叫刘风,外号流川风,正是穆辰辰和花语姗在国内大学的研究生同学。六年前在中国,他们三人跟王思远、黄豆豆一起在蜀都大学同上一门课——研究生英语高级口语课,流川风学历史,穆辰辰和花语姗学文学,王思远和黄豆豆学生物,五个人经常一起玩。那时候的流川风留着上世纪九十年代风靡大江南北的三七分头,穿衬衣、圆头黑皮鞋,衬衣总是皱巴巴的,鞋子总是灰蒙蒙的,三七分嘛,在疑似没有进化完毕的额头上拱起一大一小两道弧,但大概是由于发胶用得过多,别的三七开跟彩虹一样飘逸,到了他头上就成了钢筋混凝土,除了室友,几乎没人知道他天天洗头。更要命的是,由于听信母亲教诲,说是胡子越刮长得越多,为了省事儿(也暗自以为留胡子更man),他便经常不刮胡子,有时候都长得让女同学不忍直视,他却浑然不知,心想女生矜持一点也好。有一次流川风走进教室,全班会以为来了个外班的,那一天他穿了件T恤,刮了胡子,洗了头也没用发胶。
六年恍然而过,此时此刻的流川风还是三七分,依然穿衬衣,踏圆头黑皮鞋,但是头发看得出是当天洗过的,衬衣下半截凿进裤子里,露出来的部分跟橱窗里费翔穿的雅戈尔一样服帖,皮鞋擦得锃亮,简直油光可鉴。与大多数“以书为伴”的人文学者不同,流川风的眼睛从来没近视,而今已过而立之年,那一对眼珠子甚至还跟六年前一样闪闪发光,随时准备给吃瓜群众们启蒙。
“从生理学看来,这确实就是流川风。从来只听说‘女大十八变’,莫非男人到了三十就会跟女人满了十八似的变好看?以前怎么也没觉得流川风跟‘帅’这个字能沾上边儿啊。“花语姗降低N个分贝再次对穆辰辰抛出惊叹的疑问句,然而这次貌似更倾向于自问自答。
“别说了雨姗,讲座都开始了,认真听。“穆辰辰拿出笔记本和钢笔,把包放在地上,又把笔记本垫在前排的椅子上,没有再说一句话。
高中时,流川风就开始环游世界。初三毕业那年,他妈带他一道去美领馆面签,排了1个小时的队,开了四个窗口,1个白人年轻女,1个白人年轻帅哥,1个黑人年轻美眉,1个亚裔中年妇女。他妈排到白人年轻帅哥那里,很快就通过了。也不知是材料没准备充分,还是太过紧张,亚裔女问他要去美国呆多久,他竟然用中文脱口而出“不知道“,亚裔女脸色急转:”SpeakEnglish”,之后的问答就不太顺利了。如他说了中文后所担心的那样,他的第一次美签被拒。那之后的第三年,流川风又去美领馆面签,又被拒,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想去美国。这次来美国,还是应哥斯拉大学邀请。签证非常顺利,一路行程也比较舒适,然而第一次站在讲台上,面对台下一双双不同种族、不同颜色的眼睛,表面微笑的流川风内心除了激动,还是有几分颤抖。
“IthaslongbeenacknowledgedthatthehistoryofLateQingDynastycanbedescribedasahistoryofwesternization.In1932,JohnKingFairbankcametoChina…”
一千对眼睛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个哈姆雷特眼里却不见得能装下一千双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穆辰辰觉得,流川风站在那里,有点君临天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