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下过雨,竹林清幽,溪水潺潺,青翠片片,薄雾冥冥,烟雨蒙蒙。
缠绵的细雨所织起的缥缈幕幔,从山谷中飘来的像雾一般的风岚,使山水,竹林,花草在虚无缥缈间灵动,青翠欲滴的竹林在雨中清奏天籁。听取静默一片。
尹樱之嗅着淡淡的清芳,内心里不知为何却是淡淡的惆怅。
她随着曲清秋在密林小路中走着,举步踏到的皆是矮树长草。渐渐走入密林深处,小路东盘西曲,荆棘都勾刺到她的小腿,她也不觉得疼痛。
“清秋,蔾姐姐都死了这么久了。你若是有话也不必避讳,可以告诉我了。”
曲清秋摇摇头,头也不抬就继续向前走,樱之只好跟着。
渐渐的,清新的草木气味不见了,一股污泥的臭味及其扑鼻。蘼樱向前一看,竟然是黑沼。
黑沼背靠黑水山,是青云门的禁地。黑沼并不像水沼泽那样覆着浅草,抑或长满了随风而漾的芦草。它是一片令人沉默的黑色,散发着及其锋利的戾气。唯有一种依靠戾气梳理羽毛的怪鸟鸲鸺偶尔会在黑沼的极上方飞翔。这种鸟,见了人就会睡着。
“蔾姐姐和这黑沼有什么关系?”蘼樱感到了锋利的戾气,向往后退去。
曲秋清一把抓住尹樱之的手,带她向前。“尹蔾之可是这六界的祸水,不仅杀了青云门的弟子还私逃锁妖塔和墨姽婳有染,用据比尸来毒害人界。她的罪行,死一万次都不足为惜。她就应该躺在这黑沼之中让着戾气好好地洗一洗她那肮脏的身体。这样我也好替我的师妹报仇了。”
尹樱之迷惑而惶恐地看着曲清秋。她的蔾姐姐,怎么可能。记忆中的她消瘦苍白,清丽的容颜却带着深深的病态。她对蘼樱从来都是温柔而细心,蘼樱只看到过她满眼泪痕的伤痛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生气的样子,没有见过她狠毒的样子。
这么好的人,怎么会伤人,怎么会杀人?
曲清秋凉凉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你以为我想要相信么?不过,今天我这仇恨是非抱不可的了。”
她突然用力地抓住蘼樱的手带着她想沼泽的边缘倒去。蘼樱以为她要把自己推到沼泽之中,双手挣扎着。却不想,落入沼泽之中的却是曲清秋本人。
蘼樱还没有反应过来正想俯下身去拉她一把,却见着身旁有一道身影径直跟了下去。
钟离救了曲清秋上来,双眼冷冷地看着蘼樱,那双眼,冰到极点。
蘼樱还没开口来得及解释,曲清秋虚弱地开口:“仙君,尹樱之并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和她讲了讲尹蔾之的事情,她听了心里难过,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
蘼樱咬了咬嘴唇:“师父,不是我,我没推——”还没有讲完,钟离重重地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她飞出几丈远又吐出一口血来。
信风花族生来意识里就有一丝魔性。当年尹蔾之正是因为魔性激发才引得杀心四起,杀了青云门这么多的弟子。若不是向六界公布了她是信风花族最后一脉的身份,恐怕当年就不是关进锁妖塔这么简单了。而就是因为怕尹樱之意识里的那一丝魔性被激发出来,教的从来都是向善之道,就是希望她能将那丝魔性埋得深些,不要走上尹蔾之的老路。
可是,今天当着他的面,她竟然公然把曲清秋推进这黑沼之中。
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又要生出多少是非来?曲清秋是太一门掌门之女。若伤到她的性命,太一门必然会让青云门不得安生。
他看了曲清秋一眼,不禁心下一沉。她的眼睛被黑沼的戾气所伤,怕是保不住了。
深夜里,水影宗冰枫轩荼蘼的香味传进轩内。
蘼樱睡不着。
自己同曲清秋向来交好,却不知道她对自己抱有这么大的恨意。
蔾姐姐是绝对不会杀人的,绝对不会像曲清秋所说的那样。她仍然记得在萧樾山的时候蔾姐姐教她做梨花糕的情景。将煮熟的米粉,糯粉,熟油,提糖搅拌均匀后,洒上新春刚开出来的梨花瓣儿,压入模具,蒸擀闸刀后就盛起来。洁白如玉的梨花糕散发着新春的清香。放进嘴中,清甜爽口,香彻心扉。蔾姐姐总说一个人喜欢吃这个东西,而蘼樱一直以来都以为这个人是她。
能做出这样的梨花糕的人,若不是存着对生活地一份善意,怎么能做的出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伤人,怎么可能去杀人。
那时候甜馨的记忆让她忘却了师父冰冷而不通情理的眼神,让她忘却了这个世界所给予的淡漠与冰凉。她好像又回到了萧樾山,那里是她今生今世的世外桃源。在萧樾山,她仿佛还能够随着蔾姐姐一起练习剑法,能在明溪之水中用剑画出道道涟漪,能在缱香洞内看成群的灵蝶,能在盛开的梨花木下安然入睡。
蘼樱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正在沉沉睡去。
轩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股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师父。他正一步一步滞缓地向她走来。
脚步声并不算响,但是却一声一声打在蘼樱的心上。师父所散发的那种冰冷的气息,让她心头寒意阵阵。她不禁蜷缩起了身子。
“蘼儿。”钟离在床边坐了下来,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蘼樱转过头来,看着师父的眼睛。
那双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疲惫。她几乎心疼起来。
“师父真的不是我,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从来没有要害过她。”
“以曲清秋的修为,跳下去就没命了。她为什么要去做那样的事?蘼儿,枉师父白白教导你多年,没想到你还是控制不了心中的杀念。”他沉默了一会儿。
“曲清秋的双眼被黑沼戾气所伤。青云门和太一门都判你赔她一双眼睛。”她自己犯下的过错要自己承担。
是要剜去自己的双眼吗?蘼樱几乎是愣住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因而什么都不会做错,可是为什么师父不相信她一定要认为是她的过错。
当时钟离感到蘼樱有危险,匆匆感到黑沼可看到的却是她亲手将曲清秋推下的一幕。若是凭蘼樱的本心他绝对不会相信她那么做,可是,尹蔾之的事实摆在眼前。当年尹蔾之魔性诱发杀害青云门弟子的时候,连他这个做师父的都是想不到的。
“师父。”蘼樱的双眼低垂了下来,再抬起眼来的时候,竟然溢满了泪水。
“师父,曲清秋说蔾姐姐是六界的祸水,可是我不曾相信过她所说的话。我相信蔾姐姐是不会这么做的。可是我并没有伤曲清秋一分一毫为什么师父不肯相信我所说的话。我真的没有伤她我不会……”
蘼樱想坐起身来,却被钟离用内力控制,动弹不得。
蘼樱只看见师父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寒光闪闪,离她越来越近……
钟离握着刀的手不禁有一丝颤抖。他的眼前,是一张和她这么相像的脸庞。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下得了手。
蘼樱犯下的错,不管结局是如何,就让她和尹蔾之从前一样自己去承担。因果轮回,她若还不了这一报,神谕会把她的过错记上一笔,在她以后的岁月里必然是大劫一件。他心一横,刀子硬生生地向蘼樱的眼睛剜去。
除了疼,还是疼。她的五官痛得扭曲了起来。
空气中散发着鲜血的清香,是荼蘼的香味。
刀子划开皮肉,割开筋络的声音,在她的心里从此再也忘不掉了。
她自从有思考的那一天起,就被蔾姐姐百般呵护,在青云门派又受师父的保护,除了在胭脂派受的那一点小伤之外,她连疼痛的滋味都没有尝过。
可是,锋利的刀刃划过眼睛的疼痛,冰冷的匕首刺过经脉的冰凉,让她疼得几乎发了疯,让她清醒又迷茫地一遍遍知道疼痛是什么。
刚开始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受着疼痛的压制。可是剧烈的疼痛在逐渐地消耗她的意志力。
疼痛在她的体内抽搐,扭动,鞭打她。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哭着,哭出的已是血泪,她喊着,嗓子因为体内流逝的灵力而喑哑不堪。
她想去拉师父的衣袖让他快一些,再快一些。可是她动弹不得。
师父的面容在她的面前消逝,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她的面前消逝。她看着一切的事物变成了红色,鲜血的红色。然后是黑色,沉默、令人窒息的黑色……
钟离长初拿着蘼樱的眼睛给曲清秋安好之后就立刻赶回了水影宗。
他用崦嵫山的丹树花萼放入造物仙鼎中,为蘼樱造了一双眼睛。这双眼虽然不能视物,但是至少她看上去是完整的,和原来无异。
她决不能因为被剜去了双眼而面目全非地站在世人面前。他绝对不容许这样。
他至少能够看到一个完整的她,就算是他假象出来的。
他给她换好眼后,用内力将她眼中的筋脉和花萼制作的眼睛相连。这样这双眼睛就再也不会枯萎了。
蘼樱睡熟之中,感到眼中被塞入了花瓣一样柔软弹性的东西。她以为是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去揉。和眼睛这么像,可是她知道不是。
眼中的皮肉,筋脉在钟离的内力下快速愈合,甚至能够听到其生长的声音。蘼樱在这股力量所带来的疼痛下醒了,长长的睫毛在剧痛下颤抖不止。她张着嘴却毫无力气再喊出声来,只是喑哑地喊了一声师父。
他给她输完灵力之后,眼看着她又静静睡着。
鲜血染红了床边素心瓶中的兰草,染红了他的衣袖。
她满脸的血污,因疼痛而扭曲的五官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有因刚刚哭过偶尔在梦中发出的一声抽噎。
所有的感情,都会陷入悲伤的境地。而人只可选择,是渡过悲伤,还是果断地放弃它。可是,任何事情,只要心甘情愿,总是能够变得简单。
钟离把她身上的被子盖盖好。
钟离长初擦去她脸庞上的血污。
紧闭的双眼,看上去与原来无异。
长长的睫毛如初春细细的柳芽。荼蘼花般美丽而朴素的面容。
他看着她,总是能够看到另一个人。但是他知道,那一个人,已经如雪一般消逝了。她在这个世上,是唯一而不能够取代的。
这么多年来,他确实没有忘记过尹蔾之,但是他从不承认他对她有一种很淡的思念之情。
岁月能够风化许多坚硬的东西,但是岁月剪不断思念,抛不开牵挂。正如那陈年的酒,在岁月之后飘逸出它一世的清香。
这些,是他所不知的。他只是注视着面前的人,想起了尹蔾之此生和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她错了,他从来没有放过她,但是她也一样也从来不肯放过他。
两个人,彼此在说谎罢了。
尹樱之扶着竹影轩的门,倾听着细落的小雨。
声音,大概是她的余生永远夺不走的东西了。
她知道师父在看她。所以她伸出手,假装快乐地接着雨丝,假装快乐地浅笑着。
一定要坚强。
感受着雨丝抚过面颊的清凉,她伸手去摸被雨丝****的脸庞。
嘴角牵着微笑,但是眼眶还在隐隐作痛,心也如是。
脸上的快乐别人看得到,心里的痛苦又有谁能感受的到?
快乐,只是装给别人看的另外一种痛楚罢了。
有时候,爱也是一种残忍。残忍的人选择伤害别人,善良的人选择伤害自己。她选择,永远去伤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