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药师经》交给苏晓晓的时候，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意外，她的这个表情也让我意外不已。
“师哥……”她说：“你把它这样给我做什么……”
我很是晕厥，明明是她以前给我的，让我理解了讲给她听，现在阿文都把解释写上了，还给她难道不对么。
我说：“这书是你给我的啊，现在还给你了呗。”
她不做声，咬咬嘴唇接过书，翻开看看，再立刻诧异地看着我，指着书里的字问：“这个是……”
我说：“我哥们阿文给写的解释，不是你要的么。”
她这才露出淡淡的笑，说：“师哥，你没食言。”
说完，转身走掉了。
我纳闷是不是我的大脑频率比起文学青年真的相差了几个档次，完全跟不上她的语言和表情的变化速度，也丝毫不知她想表达的意思。我觉得文学青年的大脑构造可能是天生的，就跟阿文一样，变化无常而且很雷人。
排完戏我就去车站帮美美，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我对车站小贩操作流程已经相当熟悉。怎样在站台上的小贩群中抢占有利位置，怎样砍价，怎样掌握和一个顾客交谈的时间，我都能处理得游刃有余。美美也渐渐地放心我，有时候她干脆坐到一旁看着我独自去应付，但她始终看着我，歪着脑袋，以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有时候我回头去看她，她躲开我的目光把脸转到另一边。我大声地叫她别乱看，她就挥舞着缠着绷带的手，做出个掐人的动作。
每晚从车站回学校的路上，都会接到王明君的短信，信息内容只有一句话：师哥，我睡不着。于是我又肩负起哄她睡觉的重任，不过我从来把陪人睡觉和哄人睡觉分得很清楚，除了那一个晚上我喝醉了没分清楚以外，我此后的每一次都是相当克制的。
当你被现实所迫，把一种你未曾预料到生活方式变成了习惯的话，这就是成熟的过程。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正在成熟，但我的确把我未曾料到的生活变成了习惯。我每天游走穿梭在学校、站台、旅馆之间，穿梭于两个女人之间，准时得就像一个上班族。但我心里总有一种淡淡不安的感觉，总觉得这种局面是不和谐的，不平衡的。某时某刻，它一定会以某种意外的方式结束，进入下一个更加未知的阶段。
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同时也深信不疑的是我的眼睛开始变得近视，以前很远都就能看见的东西，也开始模糊起来。虽然程度不深，但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因为我无法再从远处分辨一个女人漂亮与否，也无法分辨一个男人猥琐与否。在我和这个世界之间，仿佛多了一层隔离。
我对这种隔离感到不爽，所以傍晚的时候，我到眼镜店配了一副眼镜。我对着镜子照了照，感到很陌生，好像已经不是从娘胎出来的那个我了。我从来没想到，我居然会戴眼镜，变得跟阿文一样，但显然我的才华跟他比起来不在一个档次。总之，我觉得这副眼镜就像我的面具一般，让我自己都模棱起来，失去了真实。
当我出现在美美面前的时候，她瞪着眼睛看了我很久。在站台微弱昏黄的光线下，她金黄色的头发更加熠熠生辉，看起来像一只眼神迷离的金丝猫。
“你……”她靠近我的脸，仔细瞅了瞅：“你这眼镜有镜片吗？”
我说：“你不是瞎扯么，我没事装纯啊，至于戴着个框子到处跑呀。”
她再歪着脑袋看了看我，突然带着疑惑地说：“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变化挺大呢，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每天晚上都觉得你心不在焉。”
我的心里微动一下，不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说：“哪呢，不过是打游戏把眼睛弄近视了嘛。晚上光线不好，我看不清楚，现在好啦，保证做好我的工作。”
“哦。”她笑着点头，说：“那行吧，我还以为哪个妹妹把你魂给钩走了呢。”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由想起了王明君。因为只有她和美美在我最近的生活里反复交错着，在我的感觉中，仿佛我都把自己的一样什么东西放在了她们那里，每个人身上都放了一部分，这是以前我对任何女人都未有过的感觉。但我还是觉得我和她们各自是一个故事，并不希望她们之间有交点，因为这两档子事毫不相干。
我推着小车，走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戴眼镜，看着不习惯啊？”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还成吧，看顺眼就好了……”
我接过小车，看了看时间，说：“今天你怎么这么早叫我来呢？”
她往前走着，说：“我妈回乡下去了，我一人在家没劲。”
“乡下？”我问：“你家不是就在这里么？”
“我舅舅还住在乡下嘛……”她瞅了我一眼，说：“难道只有你家有亲戚呀……她过去呆几天。”
“哦。”我点头，笑着问她：“这么说，最近你家里就你一人？”
“哼！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停下脚，斜着眼睛看我，说：“不是我一人，还有我爸……你想怎么着？”
“没什么，没什么……”我笑着说道：“那你代我向他老人家问个好。”
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上次我给你穿的那件我爸的衣服呢，你什么时候带来，我改一改。”
我说：“我刚洗啦，下次还你吧……改它干什么，又不穿了。”
刚说出口，我立刻感到自己说错什么了。
果然，她的表情让气氛突然凝固了下来，她看着我，沉默不语，像是对我表达着某种失望。我看着她的眼睛，想起上次在她家门口分别时，她抱着我，对我说那句“你真像他”。我有种感觉，在她眼里，似乎真的把我当成了她爸爸的影子。
我笑笑，试图缓解尴尬，她这时却露出微笑，像是安慰我说没什么，下次给她就好，让我心里有点隐约的惭愧。
站台上的小贩越聚越多，这反映了金融危机对就业率的影响，人人都要混口饭吃。美美在小贩之中，本来认识的人就多，自从上次打狗以后，认识她的人就更多了，她手臂上的那一圈纱布就像她的奖章一样，在夜里的站台上特别抢眼。只要我们推着车走过，人们都会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给我们，直到我们抵达靠近铁路的好位置。我突然觉得，在这块被人们认为满地肮脏的地方，也充满着令人温暖的道义。
美美的望着火车将要来的方向，突然问我：“你知道我第一次推着小车站在这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她看着我，等待我的答案。
我突然想起曾经几次火车到来的时候，她站在铁路边的样子，那种在火车卷起的狂风中闭上眼睛安静而满足的表情，像是发自内心的渴望，渴望某种拥抱，或者是力量……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但我能确定。
我看着她，说：“嗯，你很兴奋，很期待……期待它的到来……而且不是平常的那种期待……”
她听了，表情停顿了片刻，再微笑起来，是一种很安逸的笑，在昏黄的路灯光中，显得很美。在我的印象中，她以前的笑容总是充满力量的，能响彻云霄，而这样柔软恬静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果我所看到的不是我的新眼镜让我产生的幻觉的话，应该可以说明，我的回答是正确的。
她一拳打在我的胸口，但没有半点力量，软软的。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也笑着点头，突然感觉我和她，很近。
一列火车从远处缓缓移来，明亮的车头灯划破了黑色的夜空。虽然进站的列车已是强弩之末，但那种暗藏并控制着力量的状态依旧让人感觉到它的强大。车还没有停稳，小贩们已经挪动脚步，靠近那一排明亮的车窗。只有美美还站在原地，她盯着车头，一直盯着，像是在等待什么。直到车头滑尽最后一点距离，停住，停在美美的脚边，我惊异她对车头的最终位置判断得丝毫不差。
她嘴角上扬，转头对我说：“开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