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对老哥俩的这顿酒,确实有点成本高昂,虽然省军区的直升机奉命撤离了,但省军区的应急大队、军分区司令部的警卫处所设的两道警戒线还是固若金汤,上百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有如铜浇铁铸般立于风雪之中。
江滨市的几位倒霉的老大自然也成了倒霉鬼的,几套班子有头有脸的都到了,市委书记周文,市长郑新星,人大主任洪涛,军分区司令员姜春雷,笔管条直地站在风雪中。
新星厂家属区属于棚户区,连路灯都没有,幸好有汽车大灯将黑暗照亮。
李浩然此时已经回了家,被居委会主任又叫了回来,他一路走来,见这阵势,心里惊讶不已,更不知道司令员叫自己有什么事。
刚刚走到铁皮棚的外围,就有一大群人迎了上来,为首的正是市委书记周文。
“是县教育局的小李同志吧,我知道你,是个好同志!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周文热情地拉住了李浩然的手,轻轻地拍着,语重心长地说道:“一定要好好跟老首长谈,把咱们江滨人民的热情和诚意带进去!”
李浩然只在电视里见过这位被老百姓称为“周青天”的大官,是刚从省里空降的干部,为人十分正直,一上任就重拳连连,打击贪腐,造福民生,加大力度推进棚户区改造,还费尽心思搞了个“全民免费医疗试点”工程,据说已经上报审批了,所以在百姓心目中,这个新来的市委书记口碑还是不错的。
“周书记好!”李浩然不卑不亢地与周文握手:“请周书记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一干大佬纷纷上前跟李浩然握手,这个叮嘱几句,那个面授机宜,勾肩搭背,甚是亲热。
“报告!李浩然请到!”徐雷大声道。
话音未落,门居然打开了,而且居然是常胜利亲自开的门。老首长一把拉住李浩然的手,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道:“你来了,快进来,外面冷!”
几个江滨的大佬终于惊鸿一瞥般地看到了这尊大佛的真身,但也仅仅是瞥了一眼,门就又关上了。
一听常副司令员的话,几个江滨大佬只有苦笑,心中郁闷不已:“这老爷子不糊涂啊,他也知道外面冷,可怎么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人呢!”
诚惶诚恐的李浩然被常副司令员让到桌边,按他坐下,又亲手给他倒了杯酒,弄得李浩然手足无措。
但李浩然的心理素质极为过硬,所谓的“诚惶诚恐”、“手足无措”只限于心里,却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极为自然地接过老常手里的白酒瓶子,为两位老人倒上酒,才端起杯来,笑道:“二位老人家,请允许我做为晚辈敬二位一杯。”
说罢一饮而尽。
“小伙子不错!”老常笑道:“不过我要考考你,放着那些封疆大吏不叫,我为什么要叫你进来?”
李浩然本就是一个聪明人,也不会自作多情的认为这事情跟自己有直接的联系,便毫不思索地答道:“常副司令是军队的首长,而我朋友叶宁的父亲是在战场上牺牲的,也许这方面有点联系吧!”
常胜利很惊讶,不料这个年轻人思维竟如此敏捷,而且如此不卑不亢,在自己面前,除非少数极特别的场合,很少有人叫自己“副司令员”,而是都自动将那个“副”字省略掉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表达却极为准确、客观,给人的感觉是,他只不过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只有一个有立场、有实力的人,才能做到不在这种事情上讨好自己这位司令员。
“周文有没有让你给我带什么话,慢慢说,你的面子我一定给。”老常笑道。
李浩然笑道:“副司令,我只是个县教局的借调人员,所以不可能代表谁,也不想代表谁,承蒙您老看得起,就过来陪二位老人家喝两杯。”
老常点了点头。
这是他对李浩然的一次考验,如果他真的替市委书记说情,老常自然会顺坡下驴,但心里对他李浩然就不免要看轻了。
小人物陡然遇到大事件,总会有种蠢蠢欲动,大显身手的冲动,好博得旁人的赞赏,甚至期待赢来改变命运的机会。
这是个通病,极少有人能够避免。
不过,这个李浩然却不简单。
老常又道:“你说得不错,当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时,我是个团长,而叶宁的父亲叶克功是我的侦察连长,他功夫好,头脑聪明,服从命令,是个好兵。由于其他不方便透露的原因,我不相信他叶克功的儿子会做奸犯科,所以我要拜托你两件事。”
常老爷子极为郑重地说,李浩然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一,帮我照顾好叶家的人,只要有人胆敢伤害他们,你可以使用任何手段,打这个电话,可以得到任何帮助。”
他将“任何”两个字说得很重,然后才递过一张纸条来,上面写着个电话号码。
省军区副司令员的承诺,绝非金钱、权力所能衡量,其价值之大,简直可以抵得过十座金矿。
李浩然点了点头,却没有接纸条:“保护我朋友的家人,是我的份内之事,就算首长不说,我也会做。同时也请首长相信,我自己有这个能力!”
老常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却没有收回纸条,继续道:“我拜托你的第二件事,就是将这个纸条交给叶家的孩子,一旦有机会马上交给他,让他忙来找我。”
李浩然这才接过纸条,笑着揣进口袋:“首长,叶宁的臭脾气我是知道的,又臭又硬,我可以帮他接下这份情意,但并不代表他肯接受。”
老常非但不怒,反而笑了:“我看你也是个又臭又硬的家伙,要不然你们不会成为好朋友,对吧!”
一听这话,李浩然的脸一下子红了,尴尬地低下了头。
说实话,面对常副司令员的纸条时,李浩然不动心是假的,打着省军区副司令员的旗号,摆平自己的那点儿破事儿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但理智告诉他,这也是副司令员对自己的一种试探,如果自己是个见利益就上、没有能力和主见的人,必定会被眼前杀人如麻的老军头看轻。
不但看轻自己,也会看轻叶宁。
“小伙子不错,有空到省城,咱爷俩好好喝一杯,今天就免了,咱不能让那些高官显贵罚站的时间太长了!”老常笑道。
“这事全听您老的。”李浩然笑道。
“好,你出去告诉他们,我现在就回军分区招待所,有事明天再说。”
将副司令员的话带给周文等一般江滨的大人物,周文心里高兴极了,一把抓住李浩然的手,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大家都给我记住了,小李是个好同志,是个好同志啊!”
一听这话,李浩然心里非但没有任何喜悦,反而咯噔一声,凉了半截儿。
雪越下越大,风越来越紧,寒气有如小刀,在人们裸露的皮肤上肆虐,这种鬼天气,就算是只无家可归的野狗,也会寻个背风的角落。
可江滨市的几位大佬却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风雪中,随行人员几次请他们上车休息,但却都被市委书记周文一顿臭骂。
三拜九叩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了。
常胜利终于走出了铁皮棚子,拉着老战友,头也不回地跳上了徐雷的丰田,向军分区招待所而去,几位江滨大佬只好纷纷上车,跟屁虫一般随在后面。
半个小时后,几位大佬终于走进了老常的房间,相互握了手,互道了寒暄,坐了下来。
“你们几个可都是江滨有头有脸的人物,没吃过这样的苦吧,冻坏了吧!”老常小脸红朴朴地询问几个大佬。
一干大佬做梦也想不到老常竟会问这个问题,一时之间竟有些发蒙,准备好的说辞都用不上了。
周文毕竟是最高领导,只好尴尬地答道:“哪里哪里!”
“司令员您可能不知道,我们周书记和首长您一样,是贫困农民家庭出身,靠优异的成绩走出大山,走到今天的位置。以前他也放过牛、种过地的,还淘过大粪呢!你们二位的经历,正验证了那句老话,英雄不怕出身低啊!”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吴延是几个常委中唯一的女性,而且是个标准的美女,虽然年近四旬,却依然风采依旧,在江滨是个很吃得开的人物,忙开口替自己的老大打圆场。
这一句不卑不亢,不但迎合了老爷子的口味,掩饰了周文的尴尬,还不着痕迹地抬高了周文的地位,十分中听。
一听这话,老常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周文则感激地看了吴延一眼。
“苦出身好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常老爷子从烟盒里取出一只特供香烟,徐雷马上将火点上。
老人家猛吸了一口,语重心长地对几位大佬道:“成为人上人之后,更不能忘本,不难忘了老百姓!我这个人就是个炮筒子脾气,今天就是故意让你们尝尝挨冻的滋味!棚户区改造本来是好事,咱们可要念好这本经,不要做了歪嘴和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