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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一

跟桃红分手往回走,天色已经傍晚,初夏时节,正是一年之中最为不冷不热的时候,微风吹在身上十分的惬意。家家炊烟从屋顶上弥漫开来,炊烟里给人送来去年的稻谷的味道,好像召唤着今年的丰收。田野上青蛙的歌唱声渐渐地大,鼓励着秧苗儿们快快地成长,早些让碧绿布满,遮住水田,也遮住秧苗自己的根,还有青蛙们不喜欢被人们发现的青翠的身影。西边天空,夜晚来临的黑暗渐渐完全替代了天边的殷红,初四的蛾眉月淡淡地现了身,它是偏西的,它的光明的范围不大,不能照亮东边大半个天空的夜晚,但它的光还是努力地向东边透过来,傍晚的天地因此显出一种很奇特的美丽来,让人心里觉得挺温润挺安静挺适宜的。空气呼吸着觉得真好,让人神清气爽,以至于感到活在天地之间的人是多么的幸福。这一切预示着明日是大风雨之后的第二个好天,好像从天上到地上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晓得:这里明日要开镰收割大麦了。

当眼光落到兰香家那边的时候,一片阴影就袭上心头。现在,不晓得老万财断气了没有?可能已经断气了。多么可怕,一个活人从此以后就没有了,一个会做所有农活的老农民就从眼前他心爱和劳作了一辈子的田野上永远离去了。他辛苦劳动了一生,现在留下他的妻子、女儿、小外孙和他的农田以及家前屋后的一切,走了;他的女婿现在怀着二心,狠心地毁掉了“血纸”,以至准备着离开这个家,要去跟桃红结合,目前这还只是他们两个人暗中的计划,但看桃红那样子,这计划是很快就会不顾一切公开出来的。在一片悲痛的气氛里,黑色阴影正像乌云悄悄向这个摇摇欲坠的农民家庭遮来,弱者的令人心碎的哭声中颤动着不安和担忧,长山那不为人知的一切有如地震波似的正在悄悄逼近、到时爆发。

世界好像把生与死同时展现给她看,田野上充满活力的一切是生的表现,所有的树上新叶都已经长齐,新绿满枝、到处绿荫荫的,所有河边新一年的芦竹蒿蒲野条子都已经生长得青青翠翠,秧苗棉苗在努力地生长,大麦菜籽已经成熟,小麦即将成熟,瓜瓜豆豆的种下去了,芋头茨菇栽下去了,一切的夏粮作物即将收获进仓,一切的秋粮作物即将生长得遮住全部的田野。现在只有兰香家那里是令人窒息的存在,一个死人搁在家里,等待着遗体的送葬。但那屋子里压抑着他们的阴影,还来自他们活人自己,他们互相成为阴影。暗里充满邪劲狠劲的长山有一天真的离开了这个家,去和同样充满邪劲狠劲的桃红另外成一个家,兰香这个家里剩下的人们将会永远难以忘记破坏了这个家庭的这两个人,咒骂他们两个的无法无天和厚颜无耻,这简直就将成为兰香子这个家庭永远的阴影,而且成了永远的仇恨。老万财将被渐渐淡忘,他身后的一切可能是他曾经担忧过预防过的,但他已经撒手人间,无可奈何了。多么可悲而又可怕呀,比起这可悲和可怕,死亡倒是一个干脆。对于这个家来说,倒宁可长山不曾招进来,倒宁可招进来的是一个很一般的人。但一切是不能让人从头开始的。代这一家想想,真是越想越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幸福……。

她到家里时,妈妈正坐在门前空场上用斧头斫芦竹,是以前收割下来的去年的芦竹,斫成一截一截的,已经斫成了一堆。她说,妈妈,天黑了,明天再弄吧。妈妈“噢”了一声。小留留跑过来,扑到她身上,喊了她一声“小妭子”。她抱起小留留,说,以后不要叫“小妭子”,这是土话,要叫“小姑妈”。小留留就重叫了一声,“小姑妈”,她高高的答应了一声,就亲了一下小留留,问他,奶奶在做甚的?小留留说,做篱笆院墙。她问,为甚事要做篱笆院墙?小留留说,不让小留留到河边上去掉下河。她又亲了一下小留留,说,小留留真聪明!她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真是亲情天然啊。

刚刚被桃红背后那样嚼舌头的嫂子桂香从厨房里出来,说,吃夜饭了。桃红那些尖刻嘲笑的话假如被她听到,不晓得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正在这时,小留留说,小姨来了!

原来是桂香的小妹妹来了,该算是稀客。她正想上前表示热情,桂香却冷着脸问,你这时候咋来的?妹妹说,家里叫我来喊你家去。桂香问,家里有甚事?妹妹说,想叫你家去帮着收麦收菜籽,还要种棉花。她在一旁听到,心里不以为然,但不好说。妈妈也不吱声。桂香说,他们不晓得我这边也要收麦收菜籽吗?我这边家里有几个人手,他们不晓得吗?我咋走得开!妈妈宽厚地说,你就跟妹妹家去吧,这边我们自己想办法。桂香说,不行!你家去,就说我走不开,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我已经出嫁几年了,还老当我是家里的一个大劳力,这咋行?妹妹听了只好转身又走,妈妈说,嗳,这么远来了,吃点东西再走。她说,我去盛一碗饭来,说着就往厨房跑。桂香止住她说,别弄!吃过了走是多晚了?还要我送她呢,送了她还要再走回头,两头跑着玩啊?对她妹妹说,你就快走吧,家去就这样说,不会怪你的。

小妹妹只好噘着嘴走了,一口水也没给她喝。妈妈关照说,好走啊。桂香说,没有事,不过河不过桥,都是好走的路。

桂香嫂子说话做事真是斩杀得很呢,难怪她能做出跳河追轿船的壮举来。

吃夜饭时爹爹不在家,她问,爹爹呢?妈妈说,下午去帮你大姐夫卖了猪,家来坐了一会儿,这刻儿到二瘌子家吃喜酒去了!她一听“喜酒”二字,真感到有些晕眩。

她小声问,兰香她爹爹咋样了?

妈妈说,断气一刻儿了。

啊!虽然在预料中,她还是感到心惊,感到人间的另一面,人活到最后,就是虚无、虚无,空空的,啥都没有啊。

今天夜里,不等鸡叫,就要上船,送火葬场。妈妈说。

真让她听了心里发凉。她问,有甚规矩吗?

妈妈说,现在哪里有甚规矩?老规矩起码要在家里搁三天!

为啥要搁三天?

着兴有人三天里面能从阴间里转过来。

桂香说,啊?老迷信啊。

妈妈说,是有人死了以后真的又活过来的。

她说,那应该其实没有真死。要看是因甚事死的呢。

桂香说,对。

妈妈说,唉,还是搁三天好。这老万财,死得不是时候,要收麦收菜籽了,哪有闲人在家里陪着死人?所以不如早点送掉,死人也安心,活人也安心。

她听了,似乎也感到一切显得有点匆忙、有点遗憾,可是又该咋样、又能咋样、咋样了又咋样呢?

妈妈又补充一句说,早点送走也好。

她听了无言,不再多话。外面天黑了,谈着这些话心里头其实有点发毛。

桂香说,留留,马上跟奶奶在家,我跟小妭子两个要去做场。

小留留说,不叫妭子,叫小姑妈。

桂香笑起来,说,对,留留说得对。外面黑,有妖怪,天黑了细小的就不能出去,你在家跟奶奶在一起。

妈妈说,奶奶在家里讲故事把你听。

小留留数出三个指头,把小手举起来,说,要讲“陷”个故事。

妈妈不由得笑起来,学着小留留说,好的,就讲“陷”个故事。

小留留说话舌头还不大伸得直呢,真是又可爱又可笑。小留留自然而然地成了家里最中心的人物,给家里带来无限的欢乐和生机,到处地充满着。

丢下夜饭碗,她和桂香两个就到场上去。虽然初四的一弯月儿在西边天上淡淡的亮着,但它的位置较偏,光芒也太少,田野上总的是暗黑的。从家里到场上,要在小渠道边上走过一大节田,就是一块方整化大田的那个长度,分田以后还保留着大田的格局,只不过家家户户自己清楚,大田中哪一块田是属于自己家的,左右两边是属于哪家的,前后又是属于哪家的,外边的人看不出,也不知道有过甚“沤改旱”、“方整化”,还以为田地从来就是这样的呢。那么田地的这格局,会一直地保持下去吗?这么一问,似乎倒有点回答不出。

她们望见老万财家那边门口竖起了一根竹篙,上面挂起了一个电灯泡和一个草把,隐隐的“呜呜”的哭声好像是老杏鸾在哭。她们赶紧地让自己走得快些,好像要逃开去似的,都不敢掉头。

但就在这时,另一个地方,却“噼里叭啦”响起了连响的爆竹声,接着还响起了“天庭炮”,嘭!叭!又不是过年过节的,在旷寂的夜晚的乡野,让人听了有点惊心动魄。这自然是二瘌子家放的,以表示二瘌子跟金粉的结婚喜庆。这样的时候忙结婚,在农村里真可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吧?金粉和二瘌子可算是创造奇迹了。

老万财家不能因为二瘌子的喜事就不忙丧事,二瘌子家不能因为老万财的丧事就不办喜事。人在一些方面是活得多么地顾不着别人啊。

她家的场,也就是过去生产队的大场上的一块。分田承包单干以后,需要用这场的几户,就把场分开来使用,并不划疆挖沟,大家有数、大约不错就是了。在使用的时候,比如,你家要用脱粒机了,哪有正好脱在自己这一边的,就自然地多少要与相邻的一家有关,说一声就行,不说也明白,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场的作用是为了把收割下来的庄稼堆放在这里,脱粒,翻晒。场一定要做好,要做得干燥、结实,表面光滑,地面没有裂缝,平整得像镜子似的。虽然不能像粮站上的水泥地面,比那个也差不多远,也许比那个还有它的优点。场每年要做一回,做的时候是各家做自己使用的那一片,也有人说,场还是合起来做吧,但说归说,如果合起来一起做,就要三喊两不齐的,有喊人的工夫还不如赶紧去干活呢,结果还是各做各的反而省事,虽然有点别扭,但也就把这二年混下来了。有好几户人家因为田亩远近的原因,在别处自己做了一个场,虽然小些,却是单独使用,看上去很有点“小农经济”的样子。

属于她家的场,是早已做好了的,由于下了大雨,所以要来重做一遍。下午已经把草木灰运来,用草苫子苫着。她们揭开草苫子,用大扫帚把草灰轻轻四处推开,轻轻平扫,让草灰到处铺到,然后两个人就拉起小石磙子,在场上反复地碾压。草灰就被碾压到泥土中去,汲收着水份,弥合着细缝,场地呈现出青灰色,又平整又清爽。

桂香问,你下午到哪里去的?

她说,我跟桃红在一起的。

桂香说,放炮船上的小伙来找你的。

她一听,心里明白了,却问,他来找我做甚的?

桂香说,我问他,你找我家小英子有甚事?他说,没有别的事,有的情况要向她了解。我问他,你要了解哪方面的情况?他说,她是桃红的同学,我要问她桃红的情况。我一听,晓得她要向你问甚的。

她问桂香,你咋晓得他要向我问甚的?

桂香说,你不晓得吗,这个小伙下午跟长山打架,有人看到的,就在桃红家旁边打的架,桃红不在场。这事情都传开了,你不晓得吗?

她说,噢,我也看到的。

桂香说,我和妈妈是下午在场上听别人谈的,我还以为你不晓得。

她说,我正要告诉你呢,还没有来得及,你先说了。

桂香问,那你有没有跟桃红说这两个人打架的事?

她说,我没说,这种事情不好跟她说,我只装着不晓得,她自己以后自然会听到这情况的。

桂香说,你做得对,这种事情,要装着不晓得,不能多嘴。

她心里真为桃红悲哀和担心。小刘与长山这架一打,桃红这丫头,在别人谈起来,是多么“乱”啊。

桂香说,我讲个在我们那里听到的事情把你听。我们家向东五里路,有个草里村,草里村有个姑娘,叫红菱,因为她妈妈怀着她的时候,河里老菱可以吃了,她就想吃红菱,一般的绿壳子老菱以前她吃,但现在她就想吃红壳子的,结果到河里去找,找了半天,还就找到了几个红菱,她要生吃,不要熟吃。后来生下这个姑娘,要取名字,取了几个都不满意,她妈妈说,就叫红菱吧。红菱长成一个大姑娘,个子不算高,聪明,机灵,田里的生活都会做,家里的话计也不差。她是从小订的亲,这个亲订得巧,那小伙后来得着一个关系,从乡下到扬州造船厂参加工作去了,做了电焊工,有技术。那小伙从扬州那里坐汽车来,带了大礼,给红菱带了扬州花布,来到丈人家,提出要接红菱去扬州。很多人都看到的,那小伙才像个小伙呢,跟红菱站一起真是配。可是红菱家里贪图眼前,不看长远,礼虽收下,人没答应,说,还小呢,再等一年。他们的算计,也不过就是要把姑娘留在家里再种一年田,就这种眼光!人家小伙只好噘着嘴回扬州,再等她一年。没想到,同村有个坏小伙,诨名叫勾子,自己家里有婆娘也不丑,但他还是喜欢勾引外面的妇女,见人一脸笑,低三下四的样子。农活大忙的时候,他走来搭讪了两句,就在红菱家田里帮起忙来了。红菱家里贪图他这个大劳力,又被他一脸的笑容迷惑住,乱叫得甜蜜,也就不拒绝,顶多吃他家一碗顺便饭,连换工都算不上,是白白的做。有时跟红菱两个人到河荡里去罱河泥,一去就是半天。别的人看了心里就起疑,河荡里到处是芦苇滩子,八卦阵似的,看不见他们在哪块罱泥,他们到底会不会在哪里做甚事,不好说。后来就暴露了,因为红菱的妈妈发现红菱怀孕了,就拿棒打,但她就是不招。她妈妈就把她绑在门口树上,不给她吃,也不给她水喝。后来有老奶奶出来劝说,才给红菱松绑。红菱跟这个勾子暗中相会,拿了一瓶农药,就是“乐果”,说没脸活下去了,要勾子跟她一起死。一起死她就不孤单了,人到那时心里就讲这个迷信。勾子答应了她。“乐果”倒在两个小碗里,一人一碗。红菱说,一起喝。勾子说,好。红菱实心,闭上眼睛,一口气,她喝了下去。勾子这坏虫,把他手里那个碗往旁边沟里一撂,赶紧跑开去,喊,不得了啦,红菱喝“乐果”啦!结果大家赶紧把红菱弄上机船,一路开到公社卫生院去抢救,立即挂水,但人已经渐渐没用了。医生说,她的五脏已经被“乐果”烧烂了,她的神志也昏迷了,她是活不了的。红菱把实情告诉了她妈妈,骂了几声“勾子这个绝八代”,就活生生的死了,还有她肚子里的小生命。勾子躲得远远的,不承认是他做了坏事。红菱家里没有去跟他算账,也没有别的人去当面说他不好。扬州那个小伙得到消息,赶到乡下来,到红菱的坟上去哭,哭得好伤心,两只手都抠到坟上的泥土里去,好像要把人扒出来似的。人们若是闲谈起来,都怪红菱家里贪图把女儿留在家里再种一年田。

桂香讲的这个故事,真把她听呆了,听得心里扑通通的跳,好像那个受罪快要死去的红菱就是她自己。她想到绝不能做红菱这样的事,想到桃红万万不能走红菱的路。现在,长山就是那个勾子,小刘呢,也可以说就相当于那个扬州小伙。

她说,甚时候我把这故事讲把桃红听听。

桂香说,说的时候要不介意的样子,不要好像是劝她的。

她点头,问,红菱为啥要勾子跟她一起喝乐果呢?

桂香说,我不是说了嘛,她不想一个人死,要两个人一起死,双双的下阴间。

她听了叹气,说,真可怜。不过,长山跟那个勾子好像不一样。

桂香说,对,勾子纯粹是个勾子,这里勾勾,那里勾勾,长山是很认真的人,但是这样的人也很可怕,他勾住了一个就不会丢……。

她觉得桂香说得真像,说,又不是的呐!

桂香说,你就会说这句话,自己不动脑筋,享现成!

她说,跟妈妈学的呗。

两个人就笑,把可怜的红菱的故事丢到了一边。正在谈说,忽见小渠道边上来了两个人影,是长山和兰香子,想必也是做场来了。家里搁着死人,农时也耽误不得的。

她说,我们做得差不多了,再拖几下子,就家去吧。

两个人就把小石磙子在场上又拖了一遍。长山两口子到了面前,桂香问候说,你们也来做场呀?兰香子答应了一个“是的”,长山点个头,“嗯”了一声。

桂香说,我们好了,石磙子你们用。她们把石磙子拖到场边上,丢在那里,又招呼了一声,就离开了,仍从小渠道边上家去,她伸出一口气来,因为长山两口子的出现,给谈得正愉快的她们立即带来了一种压抑,她们倒有点像是逃开去的了。她想,她和桂香离开得是不是快了些?应当跟兰香再多说几句话才是。但是,没办法,她们已经离开了,而且,跟兰香子能说甚的呢?那反而让兰香子为难了。那就不要多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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