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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风大雨。只见河边长得密不透风的芦竹整体地在风雨中被无情地折腾着,倒过来,伏过去。乌云把天都遮黑了。爹爹说,这大雨一下,明天不能收大麦,雨后要能出太阳晒它一天,后天才好收割。这么大的雨,做好的场也下烂了,等明天太阳晒到下晚,还要再去做一下。马上雨小以后,你要拿把锹,去挖缺子,大麦田、小麦田、菜籽田、秧田、棉钵子田的水,都要排掉,不能积水,好在从前沟渠配套做得好,要不然各家各户为排水沟就要打架呢。她听一句,应一句,爹爹布置得是对的,都是立即要去做的农活。

爹爹从墙上取下日历头儿,看着,说,四月初三啦,桂香今天不家来,明天也要家来,要家来帮着收麦、收菜籽了。就怕她已经行在路上,没处躲雨,把小留留弄出病来,唉!

大叹一声之后,爹爹用钢笔在日历的当天一纸上写了几个字,仍然挂到墙上去,那几个字是:“大风雨,田间理水”。爹爹年年买的日历头儿都是大的,上面好让他写记东西。

妈妈穿着雨衣,提着锹,赤着脚,进了屋,她忙上前接过锹,倚到墙角上去,又接过妈妈脱下的塑料雨衣,挂到大门上去,让它滴水。妈妈是到两块自留地去理水的,一块在屋后,一块在东边,种的是小麦,估计还有十天半月要成熟。

麦子都被刮倒了吧?爹爹问。

刮倒了。妈妈说。

爹爹又大声一叹,说,年年到这时候,天不借势,大风大雨。

妈妈坐下来休息。她倒了一碗开水给妈妈,说,假如你们还在上海多好,你们下了乡,连带我们都当农民,苦死了。

妈妈说,这老话有甚说头,哪个算得到呢。爹爹说,提到这话,家史也应当告诉你们了。她来了兴趣,说,下雨呢,正好没事,你说。爹爹就说开了“家史”。说:你奶奶家那头,是先有人到上海谋生的,你奶奶她从小有人介绍订把我的爹爹,十六岁时从上海回到乡下来跟我爹爹成亲,成亲以后就在乡下种田。

奶奶从上海回到乡下来跟老爹成亲?还留在乡下种田?怎么肯的呀?

这个你们不懂,那时的人不同,从小订的亲嘛。

怎么说也不能从上海嫁到乡下来,而且就留在乡下种田了。她还是想不通,坚持着问。

这是你们现在的想法。那时的人,从城里嫁到乡下,很平常。你奶奶家在上海也不是现在你想象的上海人,那时他们一家在上海其实也就跟叫花子似的,他们是乡下穷人到上海去找生活出路的嘛,如果找不到啥好出路,不还是原来的一个穷人?在上海那就跟叫花子一样。他们想想虽然到乡下也还是穷人,但门前屋后能种点东西,沟里河里能摸点活食,再说,姑娘渐渐大,又是穷人家的,在上海那种地方怕出什么不好的事,到了年龄就赶紧的送下乡完婚成家,大人就放心了,如果在乡下不得过,再到上海来找出路嘛。那时的人听话,哪像你们似的。

嘿!她撇撇嘴。

爹爹虽然没有看她,却晓得她撇嘴,抬头看她一眼,说,你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如果想不通,世上也就没有我、没有你们了,这是事实嘛。

人反正不是投胎到这家,就是投胎到那家。

爹爹竟然点头说,这倒也是的。

她不觉“扑嗤”一笑。

妈妈在一旁,认认真真的听,叹口气,说,这就是命。

爹爹继续说,那时乡下尽是不晓得已经有了多少年的老沤田,田里一年只种一熟稻,望天收。直到一九四九年解放以后,还有好长时间是老沤田。我们这里天生是粘土,所以适合做沤田,盛得住水,当然,到了夏天,假如水不够的话,就要车水,踏车、风车,都有。粘土路不好走,雨天一团糟,鞋子都粘掉,好天赛如刀,走路脚崴了。种田倒是省事,稻秧栽下去就没事了。从前,有的人家就用草和了泥把门封起来,人出去混,到时候回来收稻。一九六六年,开始试点“沤改旱”,苦了两年,一九六八年基本完成,一九七0年全部完成,高邮、宝应、兴化三个县呢,是一件大事。老沤田改了也有可惜之处,老沤田里好东西多呢,想吃啥就能取到啥,田螺、甲鱼、乌龟、长鱼、鲫鱼、黑鱼,什么都有,改了田以后,就只有到河里沟里去找它们了。“沤改旱”以后就是稻麦两作,一年两熟。以前没有大圩,小圩子是有的,各人顾各人、各庄顾各庄。来了大水,小圩子不抵事,都淹了。“沤改旱”的时候,统一布置修筑大圩,一个公社的范围里总要筑几条大圩,按照河道水系情况来做圩,把村庄、农田都保护在大圩里,再大的水来了也不怕。那时全公社劳力都由公社统一安排,安营扎寨挑大圩,你几个姐姐都在“铁姑娘队”,就连你二姐正在上初中,放寒假回来,也参加挑大圩。晚上大家就宿营在外头,从早到晚挖土挑土打夯,大圩做起来上面就栽树,现在这么好看的大圩,大树长得像长城似的,就是那几年苦出来的,没有前人栽树,哪有后人乘凉。知青插队来的时候,“沤改旱”已经完成了,大圩也做成了,他们来享个现成的福,光是说风景好,但是嫌农村苦,说是来“劳改”、耽误了青春。当然,人跟人是不同,他们在城里长大,有初中毕业的,有高中毕业的,来的时候,我们这里的大锹,他们也没见过,提在手上直说嫌重,他们不晓得一颗米七斤四两水,来之不易,对于甚叫农村,甚叫当农民,根本就不晓得,真是“肩不能挑担、只晓得吃饭”。其实呀,比我们这里苦几倍的农村还多呢,别小看我们高、宝、兴三县地方,鱼米之乡,天下粮仓。说到老沤田,从前那样子,可以说,你小呢,可能见过残留的一点点。她说,好像走在哪里见过一点的。爹爹说,总的你是没见过,更没有下去过。一年四季田里沤着水,满眼望去,等于天底下全是湖。开春了,人下田拉犁,田里结着薄片子冰,上身棉袄,下面光腿。下了田,我的乖乖,一下子陷到大腿根,全是淤泥,冰冷冰冷的,感到活生生两条腿先下了阴间一样,也只好忍着彻骨的冷,一步步的往前捱,拉好犁从田里上来,洗掉腿子上的泥,腿上就到处裂口子,如果接起来算,会有好长,从前有话语传下来的,叫做“裂一丈二尺长的口子”,从裂口里往外冒血珠子,怕人不怕人?那个难受,那个疼,挨不了也要挨,眼泪往肚里淌!俗话说,“一大碗白米饭好吃,四十五天春风难挨”。

我的妈哎,我听得身上都要发抖了。

你大姐二姐都下沤田拉过犁。你没下过沤田,也算是享福了。你也跟知青一样,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要喊苦。

甚福!这就是奶奶从上海嫁到乡下来的结果!她故意地说。

你这个邪理才讲得好呢。一直认真听着的妈妈在一旁对她的话不同意。

爹爹不理她故意打岔,继续说,那老沤田虽是老沤田、满田的水,可是它也怕水,叫做“一年只出一熟稻,十年倒有九年涝”,它怕的就是涝,也就是发大水,全淹了就没有收成。就这样,老爹和你奶奶种有田人的田,一年下来,即使不受淹,有点收成,租子交了之后,自己就不够吃,他们对在乡下过日子就没信心了,还是到上海去谋生。

对呀!她说。

他们到了上海,碰巧日本人办的纱厂招工,他们就进了纱厂,厂里登记的时候,你奶奶,也就是我妈妈,才有了名字,叫做汪宁氏。

她听了“扑嗤”一笑。爹爹说,那时女人都是这样的名字,上学念书的小姐才会有正规的名字。1932年1月28号,鬼子进攻上海,资本家有钱人都逃进租界,穷苦人老百姓逃不了,成群结队从杨树浦往提篮桥跑,被鬼子用机枪扫射,赶下江,死了几百人,江水都红了,真是怕人啊。我的爹爹妈妈牵着我这个宝贝挤在人群里,得到国际红十字会营救,通过了日军控制的外白渡桥。一家人逃难,回到江北乡下,只好搭起破草屋过日子,还是租种有田人家的田。在乡下就给我谈了亲,就是你妈妈,那时我十岁,你妈妈九岁。

听到此,忍不住她又“扑嗤”一笑,妈妈在一旁也笑了,责怪说,给细小的说这些做甚的!

爹爹说,嗳,这是家史嘛,一个家庭虽小,跟社会一样,总有来龙去脉。

妈妈说,有些话可以省掉。

爹爹说,这些话不可以省,说明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为啥在这里安了家。今年是一九八三,去年是我的六十岁大生日,前年就把生日做掉了;今年是你妈妈六十岁大生日,去年就把生日做掉了。做大寿要提前一年,前人传下来的规矩,不敢不遵。现在我跟你妈妈都实打实是六十岁人了,在农村里算是老年人啦,我们真是白头到老了。唉!

妈妈不听了,站起来,顶了雨衣,到厨房去,外面仍然是大风大雨不停。

爹爹继续说,你老爹不想在乡下饥寒半饱种别人的田了,就先回到上海去。不久以后,等收了田里的庄稼,把租交了,我妈妈,也就是你奶奶,带着我,也到了上海。那时乡下也不太平,河对面庙里就驻了十几个鬼子。张家舍那里一个妇女,晚上被鬼子抢去**,第二天抬回来,眼睛睁了一下就死了。听到这样的情况,我的丈人他们,吓得连夜上船,把你妈妈送到上海,对我的爹爹妈妈说,你家的人就交把你家吧,不能让她呆在乡下。我的爹爹喊着我的小名,说,你的女人从乡下来了。叫我们两个一齐朝着上面磕了头,就算结婚了,这样才好一起过日子嘛。全家在上海穷得过不下去,你老太,就是我的祖母,害眼病,也没钱上医院看,以为自己能好,结果把两个眼睛都害瞎了。家里人商量,既然在上海也穷,一家人挤在上海小屋子里不是个事,那就还是到乡下种点田吧。我和你妈妈就带着老太回老家来种田,还是在荒田里搭个破草屋住下来,租种程家的田过日子。鬼子从我家破草屋门前过,也不停留,因为门口坐着一个穿着破烂衣的瞎老婆子,矮趴趴的破草房,门是葵花杆子做的,也不关,里面哪会有他们要的东西?后来老太就死了,根子还通在眼睛的病,一直害到脑子里去了,她苦了一世,从前她可好看呢,长模儿脸。

爹爹声音变了一下,抹了一下眼睛。

她的眼泪也含在眼睛里了。

爹爹说,一张芦菲一卷,安葬了老太,我和你妈妈就想回到上海去。半路上你妈妈得了病,身上没有一文钱,船主好心,把我们托给回头的帮船仍然带回,只好又种田混了二年。后来老爹爹托人带来信和路费,叫我们到上海去。我们就赶了帮船,过了江,到了上海。这样,我们一家三个人有两个在上海的纱厂里做工,一个在缫丝厂做工。你祖父以前跟一个人学到了技术,他人高马大,人不敢欺他,加上省吃俭用,就有了些积蓄。那时江北紧张,就是要解放了,有些人就带了田契到上海卖田,卖得很便宜,程家也到了上海,你祖父听了撺惑,就拿苦下来的积蓄买了程家十三亩田。那时一家人都觉得我们家从此以后也算是有自己产业的人了,我们家从来不曾有过自己的田,更从来不曾种过这么多的田,高兴得不得了,就叫我和你妈妈下乡来,从此以后安居乐业吧,我们听老爹的话,不在上海厂里做工、受气了,到乡下来种这十三亩田……。

唉,什么思想!她说。

爹爹说,老百姓嘛,不晓得形势。也因为当时上海发生火药库爆炸这些怕人的事情,到处惊惊慌慌,说要打仗,汤司令的部队、枪啊炮的,在街上开过来、开过去,你祖父怕我们在上海性命有危险,说,还是做个有田种的人最好,世世代代都有个根。你祖父只生了我一个,上海要打仗了,他怕的就是我不安全。那时我和你妈妈已经生了两个娃儿,在上海,一家三代人在个小弄当里租一间小屋子住,实在困难。但是,当然,没想到,这一下乡,就一直到现在。十三亩地也不过只种了二年,就土地改革了,十三亩田的地契在心口还没有捂热呢,就要交出去,心里总不免舍不得,但是,地主富农家的田还要多呢,不也都交了?平均地权嘛,没啥嘴瓢的,相反地想一想,假如有个天灾人祸,也不是家里有这点田就永远笃定了,这情况从前多得很,这样想想也就罢了。土改以后家里分得十亩地,得到新中国的土地证,各方面合起来算倒也差不多,单干没几年就合作化,土地证也交了,大家都一样,可以说大家都没田了,也可以说全村的田都有你家一份,子子孙孙都有,心里想想倒也不愁,就这样跟着走上社会主义道路。广播喇叭上有个老淮调咋唱的?“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天南海北一家人,共产党领导我们闹革命呀……”。我们在旧社会到上海当工人之前,连贫农也算不上,一直只能算是雇农。田到手才二年,真正像个有田有家的农民过日子才几天?就结束了。想想好像有点可惜。但是国家大政策只能是这样了,难不成让你这一家特殊?

不行。她说。

嘿嘿,连你也晓得不行呢。

她带愧地笑起来。跟爹爹谈心,总是能得到些社会知识的。

爹爹接着说,下中农就下中农吧,不算大红,也算二红,只好认这个了,其实也只是个过渡,“过渡时期”嘛。当初如果不买地,拿那买田的钱,在上海做些小本钱生意过下去就对了,但那时一般不会这样想。那时如果留在上海,说不定枪炮子弹飞得来把小命儿要去了,哪个能说得准呢?个个都朝好处想,不好的事情都该派是别人的吗?能在上海那么便宜买到老家这里的田,并且是我们以前租种过的、熟悉的,以前我们租种只有几亩,现在一下子就是十三亩,是自己的田了,认为是碰到了天大的好机会呢。那买田的钱可算是白白的丢掉了,人吃了多少苦,还连带你们都成了乡下人。

那个程家真坏。她说。

他当然是得到懂形势的高人指点,就赶紧卖田,人也到了上海,后来他一家你就打听不到他们的下落了,真是一条大泥鳅,不晓得钻到哪里去了。你祖父一九六一年从上海国棉九厂退休回来,还是说农村好,他在上海呆了几十年,当然觉得乡下啥都好,豆腐百页好,鱼好,虾好,米好,水好,风景好,空气好。他安安稳稳过了十五年,到该给他准备棺材的时候,我就给他预备了棺材,他是很满意的。你奶奶是在他之前十四年就去世了,可怜老福享得少了些,奶奶睡的棺材也比较单薄。你祖父去世,我在日历纸上写了几句话悼念他:“享年八十又二岁,为人秉正广结缘。北京参加劳模会,可算工人有魁元。”他到六十八岁才退休,厂里还不想让他退,但上级发现了,就办理了退休,宿舍还给他住,想叫他留在上海,他要回老家乡,就迁了户口,迁移证上写的是“退休支农”,把你的有病的奶奶,还有一向跟着他们在上海过的你二姐,都迁了户口一起下乡。

嗐!她听了还是觉得很可惜。

你祖父的退休工资,厂里按月给他寄来,七十五块六角,比一个农民年终分配得的钱还要多。我们家在农村里算是过得很宽裕的,月月有这么多的钱来嘛,一年要来十二回,哪个不羡慕?称我是“月月红”,意思是月月都分红一回。我走出去,人都尊称我“老汪、老汪”,有啥要钱用的急事都叫我做担保,一般我也不推辞,可是有的人老想我去恭维他,要不然不高兴,这我也没有办法,我有一家人要过日子呢,过了今天,还有明天,总要留后手嘛。我们一家过得是节约的,人口也多。你们没有哪个从小不参加生产队劳动,我在小本子给你们记着工分呢。群众信任我,一直让我当小队会计,我的算盘也是我自己学的,后来公社又调我去当公社综合厂的会计。玩笑话说让我当会计是因为我赔得起,其实我当会计从来不错一笔,也就谈不上要赔钱。因为老爹爹身体差了我才从综合厂提前退休回家,现在公社改乡,我的退休关系自然转到乡里。所以我走到哪里,哪个不说我是个福人?回想起来,我们不能说老爹当时在上海叫我们回家乡种田就一定不对,世上的事,有时真是说不清的。

她说,有啥说不清的,农村青年哪个不想到城里去工作啊,这再清楚不过,我也想到城里去!

爹爹站了起来,说,当然,现在你们年轻人是想到城里去,城乡是有差别的嘛,在城里做个工人,各方面条件也不一样。知青来时说是“扎根农村”,现在不都走了吗?知青对我们农村最大的贡献是有不少知青都做了老师,你们的文化不都是知青老师教的吗?但他们都走了,连你二姐夫,公社还是重视他的,他也走了,把你二姐也带到城里去了。知青这样下乡一回也好,从此以后他们就晓得农村的情况了。甚时候说甚话,在我和你妈妈年纪轻的那时,就我们穷人来说,城乡就没有差别,而且有时是到乡下来还比较有利。人又不是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也算不到自己的命啊。

她听了倒也无话可回,好像也只有“认命”。这番“说家史”就结束了,原来自己一家本该是上海人呢,想想真是心跳。

她冒着雨跑到厨房里去,妈妈在理芋头种,说,明天要种芋头了。她就蹲下跟妈妈一起理芋头种。她知道,家里的这芋头种好呢,结出来的芋头吃起来又紧又香。她问妈妈,爹爹说的都是真的吗?妈妈说,是真的。她说,嗨,你们真愚昧。我以后才不像你们这样呢。妈妈说,你倒会说现成话,哪个人不想过好日子?现在让你们念了书,你们眼面前是亮的,那时候人眼面前是黑的。听了这话,她不觉在心里回味老师讲过的鲁迅文章,里面写到过闰土这样的没有念过书的人,那眼面前是黑的,但也写到过念了书的人眼面前好像也是黑的,都让读者同情、深思。妈妈说的“念了书,眼面前是亮的”这话听上去不错,细想就不全对了,她现在其实就不能说自己“眼面前是亮的”,个人的前途、将来如何,真是一点儿也看不清、算不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妈妈说,细小的叹啥气!

爹爹打着雨伞过来,赤了脚,裤腿卷起老高,站在外面说,刚才只顾说话,倒忘记一件大事了。昨天有个老熟人路过,他儿子是副乡长,他跟我说,老汪,有个好机会,你可曾去争取?我问是甚好机会?他说部队来征女兵,各村推荐一名优秀女青年到乡上报名,十八岁最好,有初中文化就行,全乡录取三名,你给你家小英子争取争取呐,看人品,小英子不差!去跟你们村里说说,只要小英子能从村里推上去,乡里头我儿子能说到话。既然老朋友有这句话,我这就到邱主任家里去,老面子,他一定不能黄我。

这情况把她听呆了,刚才正好想到啥“个人前途、将来如何”,这不立即就到眼面前来了?真是一片光明啊!假如她能去当女兵,要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呢。

爹爹说过就走了,黄油布雨伞上“沙沙”的雨声渐渐远去。她说,要是我能去当女兵,我家里就出两个解放军了。但是你们两个老的在家里,田咋种呢?妈妈说,还有你嫂子呢,有事情再请人家抢忙,田到一家一户了,没有哪家不要请工、换工,要赶季节呢,男女劳力齐全、样样活计不求人的人家,有也不多,一个村里只有几家,扳指头数得过来。

她耳中听着妈妈说话,心里却想着自己的事情,忽然又灰心下来,说,不晓得邱主任可肯推荐我呢,咋一点也没有听到谈这事的呢?只怕内部早就定下来了。这样的好事情,哪里能轮到别人,还不是先尽自己膀弯子里人安排?

妈妈说,又不是的呐!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不放在心上。

嗯。她答应着妈妈,心里却做不到“不放在心上”,这样重要的机会,虽然没有能力去争,但哪里能真的在心里就不当回事呢?

妈妈又说,我们家里已经有一个当兵的了,而且当连长了;机会也要让给别的人,不能好事情都把你一家。

妈妈这么一说,她也觉得自己确实要把这事看得淡些。她说,对,不能好事都把我们一家,人家看着也不服气呀。再说了,就算村里推荐了我,到乡里也不一定就合格。到了那里,全乡只取三个,绝大多数要被刷下来,我的个老天爷,选上去的,刷下来的,眼睛互相望望,有三个就要做仙女去了,绝大多数还是做乡下女,那是个啥滋味呀。刚才不该让爹爹去的。

妈妈说,已经去了,就随他去,去了也不一定成,算了,不想这事了。

妈妈到屋里去筛米粉,把米粉头子筛出来,筛子下的米粉就全是细的,那米粉疙瘩做出来更结实好吃,免得吃在嘴里有粗礓儿。她留在厨房里烧饭。烧草是昨晚从草堆上扯下、抱进厨房的,足够一天用。头天晚上把灶门口的草备足了,防的是老天爷夜里下雨,当然,锅膛门口要弄得清爽,不能引起火灾。她给锅里舀了水,把糠用淀下来的淘米水调好,装进猪食罐子,放在一旁,就坐到灶下去烧火。眼前灶火燃烧着,屋外面雨声不停,人坐在灶膛门口弥漫着的一团稻草香里,用火剪小把小把地往灶膛里添着草,好像得到了一种安宁和休息似的。虽说真正大忙还有几天才算来到,但实际上零零碎碎已经忙了有个把月。也许在以前,同样的时候,不会觉得有这么忙、这么萎人。以前,在集体里基本上不担甚心思,队长一早给大家派了工,甚至头天晚上就把第二天的工派好了,到时你就跟趟儿去做,大家完成你也完成了;她干活认真,从不混工分。偷机取巧的人,别人有眼睛、也有嘴。现在不同,田归到你家,生产任务是你家自己的,你家咋去完成,是你家自己的事情,你要想不操心不出力,哪个为你家操心、出力?你要懒,就自己懒去吧。你家田里的庄稼不好,收成不高,碍不到旁人。就以她家来说,一家人除了三岁的小留留不会操心田里的事,爹爹,妈妈,嫂子,她,四个人都操心,随时都会谈到家里承包的这几块田上的事,甚至哥哥海波在部队里写信来也总是问着家里种田的事呢。

家里的田一共五大块,加上自留地两块,还有小菜地,东南西北都有,庄河二边都有,远近肥瘦是队里分田承包的时候搭配的,总数是八亩多。从上个月以来,家里做的活计,数一数有:打棉花钵,下棉花种,做早稻、中稻、晚稻秧池,并且下肥(猪灰之类的),早稻中稻晚稻的晒种、浸种、催芽、落谷、育秧管理,做棉花地,收割运送花草,请人罱河泥(自己拖泥下塘),搪草肥(一共四个草肥塘),请拖拉机耕田、耙田(自己挖田角),除棉花钵子草,给棉苗打农药,给稻秧追尿素,家前屋后栽瓜点豆,立夏这天是栽茨菇苗子、平整杂交稻秧池准备落谷……,这些还是拣大处说的,琐碎的事多呢。真是“眼睛一睁,忙到点灯”,从早到晚,一刻也不闲。她不敢想象,假如这家里没有她和嫂子两个劳力,这大小七八块田,每天多少事情,忙得腿子都没得弯下来的时候,只靠爹妈二人咋弄?烧饭啊喂猪喂鸡啊这些家务事还不算在其内。你的田如果实在种不下去,那就只好把有些活计省掉,把田种得简单些,化肥农药一洒就行了,或者干脆把田让给别人去种,跟别人订个协议,一年下来归你多少粮或多少钱就是了,已经听到有这种说法了。

这样烧着火,休息着,乱乱地想着,在心里叹息着,也快乐着,深深的舒服的叹着气。锅里水烧开了,灌了三瓶开水,就把淘好的米下锅。水跟米的比例不多不少正正好,她给锅里舀水的时候,就很有数的。

给锅膛里添着草,用火剪理着火,她想象自己当上了解放军,穿上军装做一个女兵多么地俊俏、意气风发啊!

送哥哥海波去当兵的那天,天不亮一家人就都起来了,妈妈弄了蛋茶给海波吃,还吃了两个糰。爹爹送海波到公社去,从东边大圩上往南走,一个小时就走到了,差不多是十里路,她也走惯了的。大圩上全是长得很高的树,左手是大湖,右手是田野,走在大圩上心胸开阔、心情愉快。爹爹把海波送到公社接兵站之后,等到新兵上了轮船(船从南澄子河向西开),爹爹就从公社回家。另一路是她和妈妈,她们乘摆渡船过北大河(正式的名字是蚌蜒河),到公路上乘往西去的头班过路汽车,到县城去等着,有八十里路。她们要在县城那里送海波出县,看全县的新兵开拔。她们在码头上望啊望,望到了南澄子河里东面开来的轮船,这轮船和拖船一路停靠带上各乡(那时叫公社)的新兵,到县里的时候就都装满了人。这些即将去当兵的男青年们都穿上了绿军装,但还没有“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样子都显得笨笨拙拙的。青年们下了船,县里有人接着,领到外大河边又上了大些的船,那也是一个轮船头子拖好几条船。全县的新兵可不少。船往南开,出了大河要过江,过江以后要上火车。这一趟新兵是往北送到山东去。在大河边,她和妈妈跟海波分别,妈妈絮絮叨叨的叮嘱了好多话。哥哥虽然没有流眼泪,但就要流眼泪的样子,她忍住不让自己流眼泪。拖船开走了,她和妈妈在大河边一直地望着,船好远了,水茫茫的,她们才回头,这时妈妈抹起了眼泪,她的眼泪也忍不住了,她抱住妈妈哭了起来,心里面又难过、又高兴。

哥哥那年去当兵是二十二岁,她才十二岁。哥哥本该早二年就入伍当兵了,是邱主任暗地里换了别人,连续二年都是这样,真是太欺负人了。这事情虽然早就过去了,但家里人还时常谈起,对邱主任很不满。哥哥从公社学校高中毕业,回家才劳动两天,就被公社吸收到农村“学大寨”工作队去。哥哥他们是公社自己的高中学校里培养的第一批毕业生,公社重视着他们呢。以前来了好多插队知青,高中生初中生都有,人太多了,公社基本上没有用他们,只有少数人当了民办教师,哥哥的老师就是这样的一个知青。现在,知青像一群雀子一样又都飞走了,都不安心农村。哥哥在工作队,正好部队来征兵,他就在公社报了名。体检合格,家庭条件也合格,来带兵的人也很中意他。全家人都满以为笃定了,没想到,还有本大队盖章这一关。爹爹去给邱主任送礼,说了许多好话,结果还是不曾有用。回想原因,邱主任以前跟爹爹说,我那二女儿小鸭子配把你家海波,咋样?爹爹说,哎呀不巧,海波上小学时家里给他订了亲,是董家他姨娘家那里的,名字叫桂香,现在不能因为家里娃儿当兵去,就退亲,话不好说呢。邱主任说,甚时代了,小时候订的亲,本人可以不承认,正式结了婚的人还可以离婚呢,这都有法律条文的,不要怕,一切有我呢。邱主任这些话,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但爹爹没有接邱主任的话,这是削了邱主任多大的面子啊!你不想想,人家从土改那时到现在,在这个一千几百人的村当了二十多年家,在全公社也是说话响当当的老干部,他是随便跟你开口谈儿女亲事的吗?她家的女儿,一般人家哪里敢高攀?你家还不要!结果,邱主任确实记恨在心,推荐了别的人,让海波没有当到兵,连续二年都是这样。当兵是农村青年最好的出路之一。哥哥只好仍然留在公社工作队里,驻扎在杨庄大队抓农田基本建设很少回家。有个公社领导想培养他当公社团委书记,但哥哥拗气,还是要报名参军,说,让我到部队锻炼几年,要不然我终身遗憾。由于这个公社领导跟邱主任说了好话,海波入伍才算成功,要不然可能还不行。海波已经笃定入伍,小心起见,爹爹还是给邱主任送了礼,说了许多好话。爹爹在家里大为叹气,对她说,小英子,这就是社会啊,权狠啊。

她还记得爹爹收到哥哥寄来的信,把信中的喜讯大声告诉庄河对过场子上忙着的人们:我家海波在部队进步快,入党、提干,当排长了!

爹爹个子虽不大,喉咙却是大,这一喊,就像是小广播。爹爹喊了之后,妈妈说,你这么大喉咙喊甚的?邱主任听了心里一定不高兴。爹爹说,他不高兴他的,现在能咋的?他的权还能管到部队去?他是糠皮之量,用从前戏台子上的老话说,就是小人!

哥哥在部队入党、提干的消息,对于农村人,是多么震撼啊,都说:这下子海波以后一世不用愁了。还有的说,老爹爹是上海退休,儿子又当了军官,老汪真是有福之人啊。她听到这样的话,眉毛都纠起来,心想,这是些啥话呀,说得多低级呀。可是,再一想,人家说的这些话也不能算不对,事实就是这样,差别就是这样,假如海波不去当兵,也没有上学到高中毕业,可能就只有在家里种田了,也不是说种田就不好,但毕竟从年轻人的出息来说,也就是一般化呀。青年人上学,当兵,都是为了有更好的出息嘛,哪个青年不想脱离农业去拿工资?如果做了城里人,单位上分配房子给你,退休以后享受劳保,过安稳不愁的生活,多么好!在农村里,也有不靠种田过日子的,顶好的是公社干部,其次就是学校里的老师,还有粮站呀、供销社呀这些部门里面的人员。即使在社办厂里当个工人,在公社粮站里做个杂工,当他们去上班时,田里的农民望着,也好像有所羡慕呢。还有手艺人,也让农民看着认为比自己好。总之,农民最不愿意做农民,做农民最苦、最平凡。年轻人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再做农民,啥“农业为基础”,那是国家的事。好比宝塔,所谓“基础”,不就是位置最低吗?她跟爹爹这样说过,爹爹说,你说得也不错,但是,“基础”也最安稳啊,越到宝塔尖子上,风越大啊。她听了也不得不说,又不是的呐!心里好像也就安稳得多。但是,她真的能去当女兵吗?当了女兵,就跟海波一样离开农村了。想象自己穿上军装、坐上火车、前往伟大祖国的某一个地方去当兵,越是艰苦还越是光荣,从外面寄回家一张身穿军装的照片,让全村的女孩都羡慕,生命好像这才有了意义!想到这里,一颗心就跳得“砰砰”的,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思想真是插上翅膀飞上天了,明明晓得还没有咋样呢,就激动得这样了,压都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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