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正扬永远会记得自己离开东海城的那天夜晚,当时他几乎是毅然决然,毕竟实在是下了太大的决心;唯一察觉到他的异样的人还是谢宛,但是像她这样的女孩并不会阻拦他,也一定拦不住他。姬正扬觉得一直摸不透谢宛的想法,也道不明自己对她的感情。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与对方之间的疏离感,却也从来没能尝试着去接近她,哪怕只是一次、一点点。从很小的时候起,她们就彼此熟识了,他和她,还有凌无宇、顾祈、端木权,以及如今声震天下的更多东海楚将;但是这一天,姬正扬还是决意在几近功成之际离开,孑然一身,仿佛是种兀自迎战宿命的孤绝。
“或许你是要走了么?”她在城门下拦着他,“离开东海城,也不回武陵或者太平府去?”
“被你发现啦。”他故作随意笑起来。
她也挤出些许笑意:“早就感觉到了,你总是这样,心里的想法那么多,却又偏偏不肯说出来。”
“我也有我的路要走嘛。”他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有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她没有回话,于是他也只是站在原地不敢看她。那天的风很大,月亮却很亮,姬正扬站在城墙的阴影里,觉得有些凉。也许只是稍稍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对你一直挺好的吧。”他点头,她接着说:“你知道就好。”
“我一直知道的。”他应声。
“我是不会拦你的。”她说,“其实说起来这两年大家一起做的这些事真的已经很了不起了,即使你现在回太平府去,也可以算得上衣锦还乡了。”
“应该吧。大家可都是光宗耀祖的大人物啦。”他打趣。
“但是你还是觉得不够。”她隐去了微笑摇着头,“别看平时你也和他们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但是在你心里却从来也不把自己当成他们当中的一个。在这个乱世里,大伙儿同心协力打出一片天地真的很不容易,前些日子无宇和老师一起参加联军会盟,说是以后东南几个郡都会是我们的封地,大家听了都很开心。”
“你知道我也是开心的。”他沉下声,“有些事情,说是不容易其实也算不上太难;我也得走自己的路了。”
“我知道的,你想走也不是因为对大家有些什么不满;但是你总是觉得自己和他们都不一样。其实有些时候我也不能理解你,但是我觉得你也应该学着去适应大家一些。”她柔声说。
他有些愠怒:“凌无宇不也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么,甚至于当他还叫元涛时候就不一样了,从小就被师傅们视作未来之星,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别人也都安心居于其下,难道这就真的应当是理所当然?”
“嫉妒啦?”她笑着看他打趣道。
“有点吧。不过也不是想取而代之或者反目成仇之类的,只不过觉得自己是不能仅仅像现在这样的,总得找条出路做点想做的事吧。”他也忍不住又笑了笑。
她点头,却叹气:“我只是觉得没必要非要这样,大家在一起就已经很好了;可能只因为我是女孩子吧。”
“是挺好的。”他蓦地转过身去,“不过我要走了,再多说的话,也许真就舍不得你了。以后一定还会再见的,不要太伤感了。”他用戏谑的口吻说着,迈开了大步走出城门去;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回头。
说到底,姬正扬还是有所留恋的,此时他的脑海里,或许还不断涌现着很多年以后重逢时的场景,那时候自己终于成了想做的那样的人。然而很可惜,此时他没能想过应该去试着理解谢宛的心,于是也终于一无所知;他说不清是不是因为自己害怕了,或许他从来都只是那个懦弱怕黑的孩子,于是又忍不住回忆起幼年时的傍晚,她送他回家时的场景,那天似乎刚下过雨,看不到月亮;然而他当然没可能预见到,这天夜里的一别,对于他和谢宛来说,即使说是诀别,也并不为过。
几个月以后,又是个月明星稀的深夜,姬正扬再一次独自出走,同样满怀愁绪却毫不犹豫,只是心里少了些柔情、多了些愤怒。
“非走不可么?”莫君虹拉着他的衣袖,她还很年轻,脸蛋红扑扑的。姬正扬二十四岁了,两年以前,他连同十几个少时好友一同领兵加入革命军,几经磨砺终于以凌无宇为首的各位得到了东南楚地据而为王,而在此之前姬正扬却兀自改投被诸王压制的白王孙,并随之进军西川。“我以为西川王是个有雄心的大人物,所以前来此处投效。”姬正扬停下脚步看着莫君虹,“现在看起来只是有心无胆罢了,西川此地,所有人具是喊着举兵还乡的口号偏安一隅,西川王也只当我是看护粮草的小吏,想来此地已是无意容我。”
“舅舅已经赶过来了,你心里有些什么话都可以告诉他。”莫君虹有些着急了,“我知道你是读书人,可能会和有些粗人合不来;但是你的才能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你刚遇上我们那天,好像走了很多路,衣衫褴褛的,在马车上就睡着了,头还靠在我爹肩上,他不但没有生气,还让我不要吵着你,我从没见过我爹对别人那么关照;就前两天,舅舅还对我爹说你是真国士,他日定当能有作为。你先别走啦,有什么事都能商量的。”
“志不相投,恐怕我留在此地,将来也不会好过。”姬正扬冷笑。
“是么?”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来,是谭问到了,“恐怕只是因为与旁人习性不同罢了吧。这就忍气退缩,可不是是么好心态呢。我本以为姬正扬是个有志气有度量的大人物,想来也只是个知难便退的懦弱小子罢了。”
“大人何必激我。”姬正扬回头看他,“如今天下将定未定,凌无宇亲帅楚军北上青州,三关诸王孤立无援,正且是时不我待,而西川各位却还自得其乐,反倒讥笑我不自量力,一拖再拖,只怕这般下去,我也将竹篮打水大志空负。”
谭问一下子也凝重起来,“你说得都对,可毕竟也太过轻巧;我对行军打仗本也了解不多,平日里又忙于民事政务,所以也权且说不出什么。如今我们刚刚进驻西川几个月,立足尚且不稳,有很多事让人疲于应对;举兵入关实在是主公心头的第一大事,也是时常苦于无人探讨。你若有良策,明日我再向主公引荐,必然给你一个交代。”
“想来大人也向西川王进言多次了吧,”姬正扬摇头,“恐怕真正让西川王赏识的恰恰是军中那几位吧。”他的嘴角露出几许讥讽。
“这样说就有点过了。”谭问苦笑,“我也知道你有才华有韬略,但是说到底你最大的本钱是年轻啊。很多人我也看不惯,但是我一直在学着去接受,所以如今也不会有所拒斥,说到底,所有人也都只是普通人啊;你离这个真实的世界还是太远了,如果你学不会面对这个世界的真实,那么终究有一天,你还是会败在那些你看不起的人手上的。”他转过身去示意莫君虹也一起离开,“我不再拦着你了,但是希望你善自斟酌。”
看在他们离去的背影,姬正扬有些沉默,他突然回想起自己随队离开太平府时的母亲说的话:“你要出去闯荡我也不能反对,但是我也永远不会拍着手去支持;终究你也还够年轻,即使输也不会输不起。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有太多东西我也从来没能教给你,你所选中的路又太难太难,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吧。”当然,接下来的是一场又一场的胜利,直到东海城外凌大将军中伏身亡,之后楚王熊烈将大军重整,作为将军义子的元涛更名凌无宇,正式接管东海部,再度挥师西进入关,直取皇都,彼时一路战无不胜的凌无宇,声望甚至有了凌驾于熊烈之势,也终于得了东南六郡为封地,而姬正扬也兀自离开另寻出路;不久后,凌无宇废楚王而自代之,实为诸侯之霸,当然这一切已经与他姬正扬无关了。他有些怀念那些远在东海的同伴们,他们与西川王的人马有着太大的不同,至少不会把自己的欲望赤裸裸摆在明面上——说到底,东海诸将都是饱读诗书的名门子弟,而即使同为凌将军麾下大军,白王孙带领的只是些不学无术的无耻之徒啊。
“我觉得你也应该学着去适应大家一些。”几个月前,何其相似的夜晚,那个女孩这样劝他;他没有回头,那么这一次呢?
扪心自问,或许姬正扬甚至从来也不曾看得起当初的同伴们,也正如同现今对待自己身边这些深深蔑视的人一样,他也从未想过与之更好地相处。这一次又该怎么做呢?如果是凌无宇?他会昂起自己高傲的头颅?还是全无芥蒂地接受对方呢?大概会是后者吧,姬正扬想,所以凌无宇才会是天生的领袖啊,而自己却永远不可能向他一样,或许真是没有这样的气度和胸襟吧。但是,事到如今,走到了这一步,有哪里还有些什么退路容得他改变自己么?面对现实吧,更何况,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他都是而且只能是这样的姬正扬了,永远骄傲而孤绝的姬正扬。当然,他会回到西川去。
从很早的时候起,姬正扬就感觉得到,命运供给他的选择似乎从来不太多,而所有决定也总是环环相扣如同起起伏伏却总不会太曲折的楼梯;事实上,紧接着迎向他的,有点将台上国士无双的风光,有裂土为王笑傲天下的张狂,也有功败垂成孑然一身的凄苦,而这一切都如同暴雨般连续不断地击打到他的身上,似乎永远只是命运中不可避免的逆来顺受——永远苦苦追寻却渺无所得,而在不经意间将所有失去。
多年后回到武陵城的那天晚上,灯火照亮了天地,烈酒让现实显得虚幻,人群簇拥间,姬正扬觉得好孤独。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然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峰,这也是长久以来为他所梦寐以求的立足地,但是这一切没有带来丝毫的快乐或满足感,他已然摆脱不了自己一直在苦苦挣脱的那种束缚感,仿佛所有的努力都被白费了。莫君虹站在他的身边,此时世间已没有了凌无宇,也不再有谢宛,是时候走向将来了。如今的莫君虹有着极好的家世,她的父亲是当朝国舅而且手握重权,她的舅舅是百官之首帝国宰相,而几乎在所有人看来,她也将成为帝国九野军年轻总督的妻子;也许有一天自己真的会娶她吧,姬正扬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而他,既然再也不会有爱情,那就再让步一次吧,就如同自己多年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那样。可惜这一天永远都没有来,这个看似英雄主义的故事,却有着一个太过不了了之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