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庄
谢庄（421—466），字希逸，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县）人，出生于建康。他是谢弘微的儿子，谢灵运的族侄。早慧，七岁能作文，约在元嘉十七年（440）入仕为始兴王刘浚法曹行参军，转太子舍人，又到江陵入庐陵王刘绍府为谘议参军。元嘉二十六年（449），又到荆州为随王刘诞后军谘议，领记室。二十八年返回建康，二十九年，授太子中庶子。宋孝武即位，授侍中，迁左卫将军。孝建元年（454），授吏部尚书。三年，以疾辞官。大明元年（457），起为都官尚书。大明六年（462），宋孝武帝的宠妃殷氏病卒，谢庄作《殷贵妃诔》，其中有”赞轨尧门“的话。两年以后，宋孝武帝病卒，太子刘子业即位，为宋前废帝，以谢庄为金紫光禄大夫。不久，宋前废帝刘子业发殷贵妃墓，想起《殷贵妃诔》中”赞轨尧门“的说法，认为谢庄是以汉昭帝生母钩弋夫人比殷贵妃，含有轻视自己的意味（刘子业是王皇后所生），于是把谢庄下狱，准备让他受尽苦难与折磨之后处死。但宋前废帝残暴昏乱，在位一年多即被杀，宋明帝刘彧即位，赦免了谢庄，以为散骑常侍、光禄大夫，如金章紫绶，领寻阳王师。不久，转中书令。泰始二年（466）卒，年四十六，追赠右光禄大夫，常侍如故，谥曰”宪子“。《宋书》有传。
《宋书》本传称谢庄”所著文章四百馀首，行于世“。《隋书·经籍志》著录有《谢庄集》十九卷，亡佚，今存有明代张溥辑《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所收《谢光禄集》一卷。严可均辑其文入《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宋文》卷三四至卷三五，逯钦立辑其诗入《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宋诗》卷六。
谢庄在刘宋诗坛有较高的声誉，他注意诗歌的声律。辞赋尤为当世所称，其《月赋》与谢惠连《雪赋》并称南朝小赋”双璧“。
《月赋》是一篇风格新颖独特的叙事赋，同时又具有很浓的抒情成分，又可以说是一篇抒情赋。通过描写秋色月光，抒发了忧伤哀怨的情怀。全赋采用虚构的框架，假托曹植和王粲两大文学家在月夜游吟的故事，使叙事和抒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1］。绿苔生阁，芳尘凝榭［2］。悄焉疚怀，不怡中夜［3］。乃清兰路，肃桂苑［4］；腾吹寒山，弭盖秋坂［5］。临浚壑而怨遥，登崇岫而伤远［6］。于时斜汉左界，北陆南躔［7］；白露暧空，素月流天［8］。沉吟齐章，殷勤陈篇［9］。抽毫进牍，以命仲宣［10］。
仲宣跪而称曰：”臣东鄙幽介，长自丘樊［11］，昧道懵学，孤奉明恩［12］。臣闻沉潜既义，高明既经［13］，日以阳徳，月以阴灵［14］。擅扶光于东沼，嗣若英于西冥［15］。引玄兔于帝台，集素娥于后庭［16］。朒朓警阙，朏魄示冲［17］。顺辰通烛，从星泽风［18］。增华台室，扬采轩宫［19］。委照而吴业昌，沦精而汉道融［20］。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21］，洞庭始波，木叶微脱［22］。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23］；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24］。列宿掩缛，长河韬映［25］；柔祇雪凝，圆灵水镜［26］；连观霜缟，周除冰净［27］。君王乃厌晨欢，乐宵宴［28］；收妙舞，弛清县［29］；去烛房，即月殿［30］；芳酒登，鸣琴荐［31］。
若乃凉夜自凄，风篁成韵［32］。亲懿莫从，羁孤递进［33］。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34］。于是弦桐练响，音容选和［35］。徘徊《房露》，惆怅《阳阿》［36］。声林虚籁，沦池灭波［37］。情纡轸其何托？愬皓月而长歌［38］。“
歌曰：”美人迈兮音尘阙［39］，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40］。“歌响未终，馀景就毕［41］；满堂变容，回遑如失［42］。
又称歌曰：”月既没兮露欲晞［43］，岁方晏兮无与归［44］；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45］！“
陈王曰：”善。“乃命执事，献寿羞璧［46］。”敬佩玉音，复之无［47］。“
（李善注《文选》卷一三，中华书局，1977年）
［1］陈王：指曹植，陈王是他晚年的封号。应刘：指应玚和刘桢，两人是曹魏时的著名文人，都是曹植的好朋友。这里仅用来假托一个故事，借以开篇。端忧：闲愁，闲居忧闷。暇：空闲。
［2］这两句意思是说：楼阁下生了绿苔，台榭间堆积着尘埃。形容经常闭门不出。芳尘：尘埃的美称。凝：堆积。榭（xiè）：建在高台上的木屋，多为游观之所。
［3］悄焉：忧愁的样子。疚怀：伤心，忧虑。不怡：不愉快。中夜：半夜。
［4］清：打扫。兰路：长有兰草的路。肃：清除。桂苑：长满桂树的苑囿。
［5］腾：升起。吹：指管乐。弭盖：停留。弭：停止。盖：车上的伞盖，这里借指乘坐的车子。坂（bǎn）：山坡。
［6］浚壑：深谷。崇岫：高峰。
［7］斜汉：斜亘于天空的银河。左界：在东方划出一条界线。左，指东方。北陆：星宿名，即虚宿，二十八宿之一，位在北方。南躔（chán）：向南移动。躔，日月星辰运行的轨迹。北陆南移，是秋冬间的天象。
［8］暧（ài）：遮蔽，弥漫。素月：明月。流：流泻，照射。
［9］沉吟：低诵。齐章：指《诗经·齐风·东方之月》，是讽咏明月的诗篇。殷勤：反复吟诵。陈篇：指《诗经·陈风·月出》，其中有”月出皎兮“、”月出皓兮“、”月出照兮“等吟咏明月的诗句。
［10］毫：笔。牍：古时用来写字的木版。仲宣：王粲的字，王粲是”建安七子“之一。这两句是说，拿来笔和木版交给王粲，请他作文章。
［11］东鄙幽介：这是臣下的自谦之辞，意思是：我是来自东方边远偏僻之地的孤陋寡闻之人。东鄙，东方边远之地。王粲是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西南）人，故称。幽，昏暗，孤陋寡闻。介，孤独。丘樊：山林。
［12］昧道：不懂道理。懵（mènɡ）学：不明学问。孤奉：辜负。孤，通”辜“。明恩：明王的恩德。
［13］沉潜既义、高明既经：指天地有一定的规律，即天经地义。沉潜，指地。高明，指天。《尚书·洪范》：”沉潜刚克，高明柔克。“孔安国传：”沉潜，谓地；……高明，谓天。“经，常道。
［14］日以阳德：日以阳为性。德，事物的属性。月以阴灵：月是阴精所聚。灵，阴之精气所聚。《大戴礼记·曾子天圆》：”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
［15］擅：据有。扶光：扶桑之光，指日光。扶桑是神话中日出的地方。东沼：即汤谷，传说中东方日出之处，也作”旸谷“。嗣：承接。若英：若木的花，指太阳的光华。若木是神话中日落的地方。西冥：即昧谷，传说中西方日入之处。这两句是说，太阳挟着扶桑的光彩，从东方汤谷升起；在太阳的光华落入西方的若木之后，月亮就相继出来了。
［16］引：带领。玄兔：指月亮，传说月亮中有玉兔。帝台：即天台，有四星，在织女星的东边。集：栖止。素娥：嫦娥的别称，指代月亮。后庭：指天庭太微宫。这两句是说，月亮在天空中运行，从帝台到了后庭。
［17］朒（nǜ）：指农历月初月亮出现在东方，即上弦月。朓（tiǎo）：指农历月底月亮出现在西方，即下弦月。警阙：警戒君王的缺失。警，警戒。阙，同”缺“，指过错。朏（fěi）魄：指新月的月光。示：启示。冲：谦虚。这两句是说，月亮用上下弦的月缺景象，警戒君王的缺失；月亮的盈亏，启示人们应有谦虚之德。
［18］顺辰通烛：这句的意思是，月亮顺着十二时辰的次序运行普照大地。辰：指子、丑、寅、卯等十二时辰。通烛：普照大地。烛，照耀。从星泽风：这句的意思是，月亮运行到了箕、毕二星的天区，这是要刮风下雨的预兆。从星，指月球运动进入箕、毕二星的天区。从，跟随，这里指经过。星，指箕、毕二星。泽风，下雨刮风。泽，雨水。古代星象家认为月球运行时与某些星相遇，就是要刮风下雨的预兆。《尚书·洪范》：”月之从星，则以风雨。“
［19］增华：增添光华。台室：星座名，指三台星。古代常用天上的三台星比喻朝中的三公。轩宫：星名，轩辕之宫。
［20］委：投，寄托。照：光照，指月亮。吴业昌：指三国时孙策建立吴国基业。吴业，指三国时东吴的帝业。《三国志·吴书·孙破虏吴夫人传》裴松之注引《搜神记》曰：”初，夫人孕而梦月入其怀，既而生策。“沦：沉，下落。精：光华，指月亮。融：和洽，顺利。汉道融：指汉朝的朝政和洽。据《汉书·元后传》载，汉元帝的皇后王政君降生前，其母李亲梦月入其怀，后来王政君成了汉元帝的皇后，并生了汉成帝。成帝去世后，她助理朝政，力拒王莽篡位，汉朝基业得以顺利延续。
［21］若夫：句首语气词。霁（jì）：雨止天晴。地表：地面。敛：收。天末：天边。这两句是说，当雨过天晴，大地澄洁，乌云收缩在天的尽头。
［22］木叶：树叶。脱：脱落。《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23］山椒：山顶。流哀：传送哀鸣之声。濑（lài）：浅水沙石滩。这两句是说，菊花在山顶散发出香气，鸿雁在江边的浅滩上发出悲哀的鸣叫声。
［24］清质：清朗的质体，这里指月亮清朗的形体。悠悠：缓慢的样子。澄辉：清澈的光辉。蔼蔼：柔和的样子。这两句是说，月亮慢慢上升，照射下柔和的光辉。
［25］列宿（xiù）：众星宿，群星。掩缛（rù）：光彩掩映。缛，繁盛华丽。长河：指银河。韬（tāo）映：隐藏光辉。韬，隐藏。这两句是说，群星被月光掩盖了它们的繁盛华丽，银河因明月而隐藏了光辉。
［26］柔祇（qí）：地的别称。古人谓地道阴柔，故称。祇，地神。雪凝：凝固的积雪。圆灵：指天空。水镜：清明如水的镜子。这两句是说，洁白的月光照耀得大地如同凝固的积雪，天空在月光下如同清明如水的镜子。
［27］连观（ɡuàn）：互相连接的楼台。观，可以登高望远的楼台。霜缟（ɡǎo）：洁白的样子。缟，白色的生绢，这里引申为洁白。周除：四周的庭阶。除，台阶。冰净：和冰一样明净。这两句是说，互相连接的楼台被明月照耀得和霜一样洁白，四周的庭阶被明月照耀得和冰一样明净。
［28］厌：恶，嫌。晨：指白天。宵宴：夜晚的宴会。这两句是说，君王嫌白天的欢娱，而喜欢夜晚的宴会。
［29］收：停止。妙舞：美妙之舞。弛：废去。清县（xuán）：指乐音清亮的悬挂打击乐器，如钟、磬等。县，同”悬“。
［30］去：离开。烛房：点烛明亮的厅房，指行乐的场所。即：走向。月殿：指有月光的厅堂。
［31］芳酒：美酒。登：献上。荐：奉献，这里指弹奏。
［32］若乃：倘若，假设。风篁（huánɡ）：风吹竹林。篁，竹丛。这两句是说，假设在凄切的凉夜之中，风吹竹林，产生了一种有韵律的响声。
［33］亲懿（yì）：指至亲好友。莫从：没有人跟随。羁（jī）孤：羁旅孤独的人，也作”羇孤“。递进：依次而进，一个接一个不断前来。
［34］聆：听。皋禽：鹤的别名。《诗经·小雅·鹤鸣》中有”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之句，因此称鹤为皋禽。夕闻：夜晚的鹤鸣声。闻，声响，指鹤鸣声。朔管：指羌笛等北方少数民族地区流行的管乐器。朔，北地。引：奏乐。
［35］弦桐：指琴。古代琴身是用桐木制成的，因此称琴为弦桐。练响：指调好琴弦。练，选择。音容：指乐曲的风格。选和，挑选风格委婉的乐曲。和：委婉。
［36］徘徊：形容音乐曲调缓慢回旋。房露：即”防露“，古乐曲名。惆怅：形容音乐曲调悲伤哀怨。阳阿：古乐曲名。
［37］声林：因风吹而发出声响的树林。虚籁：绝响，无声。籁，自然的声音。沦池：因风吹而皱起波纹的水池。灭：平息。
［38］纡（yū）轸（zhěn）：内心委屈而隐痛。托：寄托。愬（sù）：通”溯“，向着，面向。
［39］美人：本喻指君上，这里指至亲好友。迈：遥远。音尘：音信，消息。阙：缺失，隔绝。
［40］川路：水路。这两句是说，迎风叹息，怎能止住？路程漫长，不能超越。
［41］馀景：残月的影子。景，同”影“，指月影。就毕：即将沉没。
［42］满堂：指整个厅堂上的人。变容：指因悲伤惆怅而改变脸色。回遑：徘徊疑惑。如失：心里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43］又称歌：继续唱。欲晞（xī）：将干。
［44］方：将要。晏（yàn）：迟暮，晚。与：相与，一起。这句化用《楚辞·山鬼》”岁既晏兮孰华予“。意思是说，岁时已晚，但没有知心人与我同归。
［45］佳期：美好的时光。还：返回。这两句是说，趁着现在美好的时光回去吧，岁暮的微霜沾湿了人的衣裳！借以讽劝虚掷光阴的人及时勉励。
［46］执事：近侍，办事人员。献寿：进献礼物祝寿。羞：进献。璧：玉璧，是古代很隆重的礼物。
［47］佩：佩带在身，这里指牢记在心。玉音：对别人言辞的敬称。复：反复（吟咏）。（yì）：厌弃，厌倦。这两句是说，我要恭敬地把你的言辞牢记在心，反复吟咏不倦。
评
曹植为陈王时，王粲与应玚、刘桢都已去世，《月赋》中曹植月夜怀念亡友，命王粲作赋，是文学虚构，与汉大赋虚构的框架和”述客主以首引“的手法相同。
全赋结构既自由灵活而又完整严谨。托物叙事，以虚构的主客问答形式起笔，以作歌结束，结构形式与《雪赋》相同。描写抒情，以王粲赋月为主，从月亮的传说和月亮升起写起，再写月亮运行，写月光，最后以月影沉没结束。
虽名为”月赋“，但主要部分是写人的赏月活动和心情。月出时的情景，月光下的景色，月夜中的琴声，都是从赏月者的感受角度表现出来的。赏月者的心情，借末尾的两首歌直接表达出来。因此，赋中之月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和抒情性。
此赋咏物写景，意随景到，情景交融。赋中对秋色月光的描写，朦胧空灵：天边的云彩，洞庭的微波，树叶下落，山菊芬芳，沙滩雁鸣，月光清澈，众星失光，银河藏辉，大地似雪，天宇如镜，楼台如霜，庭阶冰净。面对这笼罩着幽冷空寂和哀怨之情的秋景月色，听着古琴曲，在凄凉的夜色之中，听得见风吹竹林声，好友不在，羁旅孤独，琴曲缓慢回旋，悲伤哀怨，感到内心委屈而隐痛。继而面对皓月长歌，亲友远离，音信隔绝，路程漫长，不能超越，惟有迎风叹息。此时月影将没，怅惘若失，岁时已晚，但没有知心人与我同归。最后讽劝虚掷光阴的人及时勉励。惆怅哀怨、郁结无托的感情与秋景月色交织在一起。
文句清新流利，虽多骈句和用典，但没有繁缛堆砌的毛病。咏月之歌，即景自然而发，情景融合，”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月亮已经人化，唱出了离人的共同心声。历来沿用不断，到张九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到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再到苏轼《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路传唱而来，月亮具有了较为固定的象征意义：月亮可以遥寄思情，月亮是乱离、相思的折射与见证，又是团聚的希望与寄托。
（杨晓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