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
《寡妇赋》盖作于晋武帝咸宁二年（276），时潘岳任荀觊太尉掾此处从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中的观点……以寡妇为题材的赋，始作于曹丕诸人。曹丕、王粲、丁廙妻都有《寡妇赋》，潘岳集以前同题赋作之大成，并进行了发展创新，模拟寡妇口吻，抒写了痛悼亡夫的哀情。
乐安任子咸，有韬世之量［1］，与余少而欢焉。虽兄弟之爱，无以加也。不幸弱冠而终［2］，良友既没，何痛如之！其妻又吾姨也［3］，少丧父母，适人而所天又殒［4］。孤女藐焉始孩［5］，斯亦生民之至艰，而荼毒之极哀也［6］。昔阮瑀既殁，魏文悼之，并命知旧作寡妇之赋［7］。余遂拟之，以叙其孤寡之心焉。其辞曰：
嗟予生之不造兮，哀天难之匪忱［8］。少伶俜而偏孤兮，痛忉怛以摧心［9］。览寒泉之遗叹兮，咏《蓼莪》之余音［10］。情长戚以永慕兮［11］，思弥远而逾深。
伊女子之有行兮，爰奉嫔于高族［12］。承庆云之光覆兮，荷君子之惠渥［13］。顾葛藟之蔓延兮，托微茎于樛木［14］。惧身轻而施重兮，若履冰而临谷［15］。遵义方之明训兮，宪女史之典戒［16］。奉蒸尝以效顺兮，供洒扫以弥载［17］。
彼诗人之攸叹兮，徒愿言而心痗［18］。何遭命之奇薄兮，遘天祸之未悔［19］。荣华晔其始茂兮，良人忽以捐背［20］。静阖门以穷居兮，块茕独而靡依［21］。易锦茵以苫席兮，代罗帱以素帷［22］。命阿保而就列兮，览巾箑以舒悲［23］。口呜咽以失声兮，泪横迸而沾衣。愁烦冤其谁告兮，提孤孩于坐侧［24］。
时暧暧而向昏兮，日杳杳以西匿［25］。雀群飞而赴楹兮，鸡登栖而敛翼［26］。归空馆而自怜兮，抚衾裯以叹息［27］。思缠绵以瞀乱兮，心摧伤以怆恻［28］。
曜灵晔而遄迈兮，四节运而推移［29］。天凝露以降霜兮，木落叶而陨枝。仰神宇之寥寥兮，瞻灵衣之披披［30］。退幽悲于堂隅兮，进独拜于床垂［31］。耳倾想于畴昔兮，目仿佛乎平素［32］。虽冥冥而罔觌兮，犹依依以凭附［33］。痛存亡之殊制兮，将迁神而安厝［34］。龙轜俨其星驾兮，飞旐翩以启路［35］。轮按轨以徐进兮，马悲鸣而跼顾［36］。潜灵邈其不反兮，殷忧结而靡诉［37］。睎形影于几筵兮，驰精爽于丘墓［38］。
自仲秋而在疚兮，逾履霜以践冰［39］。雪霏霏而骤落兮，风浏浏而夙兴［40］。溜泠泠以夜下兮，水溓溓以微凝［41］。意忽恍以迁越兮，神一夕而九升［42］。庶浸远而哀降兮，情恻恻而弥甚［43］。愿假梦以通灵兮，目炯炯而不寝［44］。夜漫漫以悠悠兮，寒凄凄以凛凛。气愤薄而乘胸兮，涕交横而流枕［45］。亡魂逝而永远兮，时岁忽其遒尽［46］。容貌儡以顿兮，左右凄其相慜［47］。感三良之殉秦兮，甘捐生而自引［48］。鞠稚子于怀抱兮，羌低徊而不忍［49］。独指景而心誓兮，虽形存而志陨［50］。
重曰：仰皇穹兮叹息，私自怜兮何极［51］！省微身兮孤弱，顾稚子兮未识［52］。如涉川兮无梁，若陵虚兮失翼［53］。上瞻兮遗象，下临兮泉壤［54］。窈冥兮潜翳，心存兮目想［55］。奉虚坐兮肃清，愬空宇兮旷朗［56］。廓孤立兮顾影，块独言兮听响［57］。顾影兮伤摧［58］，听响兮增哀。遥逝兮逾远，缅邈兮长乖［59］。
四节流兮忽代序，岁云暮兮日西颓［60］。霜被庭兮风入室，夜既分兮星汉回［61］。梦良人兮来游，若阊阖兮洞开［62］。怛惊悟兮无闻，超惝恍兮恸怀［63］。恸怀兮奈何，言陟兮山阿［64］。墓门兮肃肃，修垄兮峨峨［65］。孤鸟嘤兮悲鸣，长松萋兮振柯。哀郁结兮交集，泪横流兮滂沲。蹈恭姜兮明誓，咏《柏舟》兮清歌［66］。终归骨兮山足，存凭托兮余华。要吾君兮同穴，之死矢兮靡佗［67］。
（李善注《文选》卷一六，中华书局，1977年）
［1］乐（lè）安：郡名，所辖地大致相当于今山东恒台、高青、博兴等地。任子咸：任护，字子咸，乐安人，曾任奉车都尉，二十岁卒。韬世：度量大。《广雅》曰：”韬，藏也。言度之大，包藏一世也。“量：度量。
［2］弱冠：古时以男子二十岁为成人，初加冠，因体犹未壮，故称弱冠。《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孔颖达疏：”二十成人，初加冠，体犹未壮，故曰弱也。“后来就把男子二十岁或二十几岁的年龄称为弱冠。
［3］姨：妻子的姐妹。杨肇长女嫁给潘岳，次女嫁给任子咸，故称之。
［4］适：出嫁。所天：指丈夫任子咸，《仪礼·丧服传》：”夫者，妇之天也。“
［5］藐焉：容貌渺小貌。
［6］荼毒：悲痛。
［7］阮瑀：阮籍的父亲，三国时魏国陈留尉氏人，字元瑜，曾为曹操司空军谋祭酒。既殁：已逝。魏文：指魏文帝曹丕。知旧：知交旧友。魏文帝《寡妇赋》序曰：”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故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等并作之。“
［8］不造：不幸。造，戚，幸。《诗经·周颂·闵予小子》：”闵予小子，遭家不造。“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诗》多以不为语辞，造与戚一声之转，古通用，则《诗》云‘遭家不造’犹云遭家戚，即后世所谓丁家艰也。“天难：上天降下的灾难。忱：信任。
［9］伶俜（pīng）：孤单貌。偏孤：父亡母在，指父杨肇的丧亡。忉（dāo）怛（dá）：忧伤，悲痛。
［10］寒泉：指《诗经·邶风·凯风》一诗，诗云：”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蓼莪：《诗经》的篇名，《小雅·蓼莪》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这两句意思是说，其姨自幼即有孝思。
［11］戚：忧愁，悲伤。
［12］女子之有行：女子有出嫁为人妻之天职。《诗经·邶风·泉水》：”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孔疏：”言女子生而有适人之道。“奉嫔：奉父母之命出嫁。嫔，出嫁。高族：高门望族。这句意思是说做高门望族的妇人。
［13］承：受。庆云：喻尊长，此指公婆。光覆：犹光被，指公婆的爱护。君子：指丈夫。惠渥：恩惠深厚。
［14］顾：看。葛藟（lěi）：葛藤。樛（jiū）木：枝条向下弯曲的树。这两句借葛藟托微茎于樛木，喻指妇人托身于丈夫。
［15］身轻：谦词，指自己德行浅薄。若履冰而临谷：喻指对待丈夫的小心谨慎和忠心耿耿。
［16］义方：行事应该遵守的规范和道理。明训：敬辞，指父母的教诲。宪：效法。女史：古代宫中女官名，由知书妇女担任，负责有关王后礼仪等事。或为世妇下属，掌管书写文件等事。《周礼·天官·女史》：”女史掌王后之礼职，掌内治之贰，以诏后治内政。“典戒：典则戒律。
［17］奉：进献。蒸尝：本指秋冬二祭，后泛指祭祀，这里指对祖先的祭祀。效顺：尊敬从命。弥载：满一年。
［18］诗人：指《诗经·卫风·伯兮》作者。攸（yōu）：语助词。心痗（mèi）：内心伤痛。痗，病。《诗经·卫风·伯兮》：”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19］奇（jī）薄：数奇命薄，指命运不好。遘（gòu）：遭受。天祸：天降之祸，指夫亡。未悔：指上天没有同情之心。
［20］荣华晔其始茂兮：指正当盛年容颜姣好之时。荣华，喻指妇女的容颜。晔（yè），光华闪动貌。良人：指丈夫。捐背：弃我而去，是死亡的委婉说法。捐，弃。背，离。
［21］阖（hé）门：关门。块：孤独。茕（qióng）独：孤独。靡依：无所依托。
［22］易：替换。锦茵：锦绣的褥子。苫（shān）席：用草编的席子。罗帱（chóu）：绫罗的帐子。素帷：白色无花纹的床帷，这里指灵堂里遮蔽丧者的布帷。
［23］阿（ē）保：古代教育抚养贵族子女的妇女。就列：就位，排列哭丧的位次。巾箑（shà）：用绢做的扇子，这里借指亡者的遗物，见亡者遗物而悲伤。
［24］谁告：告谁。提：带领。坐侧：灵座旁。坐，通”座“。
［25］暧（ài）暧：昏暗貌。向昏：接近天黑。杳（yǎo）杳：遥远而淡漠貌。匿：隐没。
［26］楹：厅堂前部的柱子。栖：禽鸟居处歇息的地方。敛翼：收拢翅膀。
［27］空馆：空荡荡的屋室，因失去丈夫，故称空馆。衾裯（chóu）：被子和帷帐。衾，被子。裯，床四周的帷帐。
［28］瞀（mào）乱：昏乱，思绪纷乱。摧伤：极度悲伤。怆（chuàng）恻（cè）：悲伤凄凉。
［29］曜灵：太阳。晔：光芒闪耀。遄（chuán）迈：迅速运行。四节：春夏秋冬四时，这里借指季节。运：运行。
［30］仰：仰望。神宇：灵堂，停放死者灵位的房子。寥寥：空旷貌。灵衣：死者生前所穿的衣服。披披：飘动貌。
［31］堂隅（yú）：正室的角落。拜：叩拜。床垂：灵座边。床，指灵座。垂，边。
［32］耳倾想：侧耳倾听、静静回忆。畴昔：往日。仿佛：朦胧看见。平素：平时。这两句写幻觉，意思是：侧耳倾听、静静地回忆着丈夫生前的言行，朦胧看见了他平时的容貌。
［33］冥冥：昏暗。罔觌（dí）：无所见。依依：思恋貌。凭附：凭依。
［34］痛：痛惜。存亡：生死。殊制：不同的礼仪安排。迁神：运走灵柩。安厝（cuò）：安葬。厝，置。
［35］龙轜（ér）：载运棺材的丧车，车上画龙作为装饰。轜，同”“。俨（yǎn）：庄重貌。星驾：星夜套上车起行。飞旐（zhào）：飞扬的魂幡。旐，为灵柩引路的旗子。
［36］按轨：沿着车轨。跼（jú）顾：观望徘徊而不前进。
［37］潜灵：幽潜的灵魂，指葬于地下的灵魂。殷忧：深深的忧思。结：郁结。靡诉：无处诉说。
［38］睎（xī）：视。几筵：香案和铺的席子，这里指丈夫的灵位。精爽：魂魄。丘墓：坟墓。
［39］仲秋：秋季的第二个月，即农历八月，因处于秋季之中，故称中秋。疚：指丈夫的丧亡。逾：越过。履霜而践冰：指经秋至冬。
［40］霏霏：大雪纷纷落下貌。浏浏：风疾速貌。夙兴：指早上风刮了起来。夙，早晨。兴，起。
［41］溜（liù）：屋檐上流下的水。泠泠：檐水下注的声音。溓（liǎn）溓：水刚结成薄冰貌。
［42］忽恍（huǎnɡ）：心神不定貌。九升：多次飞升。九不是确指，形容次数多。
［43］庶：表示希望。浸远：时间逐渐推移。浸，渐渐地。哀降：指哀伤之情逐渐淡漠。恻恻：悲痛貌。弥：更加。
［44］假梦：凭借做梦。通灵：使灵魂相沟通。不寝：不能入睡。
［45］愤薄：郁结、阻塞。乘胸：上升到胸腔。涕：眼泪。交横：眼泪涌出貌。
［46］亡魂：指已逝的丈夫的魂魄。遒（qiú）：终竟。
［47］儡（léi）：瘦弱。顿（cuì）：憔悴。慜（mǐn）：同”愍“，哀怜。
［48］三良：三位贤臣，指秦穆公时的奄息、仲行、针虎。据《左传·文公六年》载，秦伯任好卒，把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奄息、仲行、针虎作为陪葬，他们三个都是秦国贤良的人。殉：殉葬，用人来陪葬。捐：弃。自引：自尽。这两句意思是说，由于被三良为秦伯殉葬的事迹所感动，甘愿自尽来陪伴丈夫。
［49］鞠：通”掬“，养育。稚子：指幼小的女儿。羌：语气助词。低徊：徘徊。
［50］指景：指着太阳。志：心志，精神。陨：丧失。
［51］重（chónɡ）曰：重复，在全赋的末尾再概括主旨，犹如《离骚》末尾的”乱“。王逸《楚辞章句》：”乱，理也；所以发理词指，总撮其要也。“仰：望。皇穹：皇天，上天。何极：无限。
［52］省（xǐnɡ）：省察。微身：谦词，指自己。顾：念。未识：不懂事。
［53］涉川：过河。梁：河上的桥梁。陵虚：升上天空。虚，天空。
［54］遗象：亡夫的画像。泉壤：地下，指死者埋于地下。
［55］窈冥：深远渺茫貌。潜翳：掩藏。目想：闭目凝思。
［56］奉：供奉。虚坐：指灵座。肃清：肃穆清静。愬（sù）：诉说。空宇：幽静的居室。旷朗：空旷寂静。
［57］顾：回视。块：孤单。
［58］伤摧：极度悲伤。
［59］缅邈：怀念久远。缅，怀。邈，远。长乖：永远分离。
［60］四节：四季。流：运行。代序：时序替代推移。代，代替。序，时序。岁云暮：岁末。云，语气助词。西颓：西坠。
［61］被：覆盖。星汉：银河。
［62］良人：见前［48］注，这里指丈夫。阊（chānɡ）阖（hé）：传说中的天门，这里指室门。洞开：敞开。
［63］怛（dá）：惊愕。惊悟：惊醒。惝（chǎnɡ）恍（huǎnɡ）：恍惚，心神不安貌。恸（tònɡ）怀：沉痛怀念。
［64］言：语助词。陟：登。山阿（ē）：山的曲折处。
［65］修垄：长长的山坡，这里指陵墓。峨峨：高耸貌。
［66］蹈：跟随。恭姜：人名，春秋卫世子恭伯（一作共伯）之妻。世子早卒，恭妻姜不再嫁。后泛指誓不再嫁的寡妇。柏舟：即《诗经·鄘风·柏舟》。《毛诗序》说：”《柏舟》，共姜自誓也，卫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作是诗以绝之。“清歌：清唱，不用乐器伴奏的歌唱。这两句意思是说，要学《柏舟》里恭姜的做法，誓死都不改嫁。
［67］要：相约。同穴：指死后合葬，表示矢志不渝。之死矢兮靡佗：《诗经·鄘风·柏舟》中的成句。之，至。矢，誓。靡佗，没有他心。佗，同”他“。
评
在潘岳《寡妇赋》之前，有许多的同题赋作。曹丕《寡妇赋》重在抒发心理之哀愁，并寄情于外界景物，如秋霜、冬雪等意象。王粲《寡妇赋》主要通过主人公的行动来体现哀愁，但这些行动上只是个别的、片断的。丁廙妻《寡妇赋》继承了曹丕和王粲赋的成就并有所发展，叙写了自己从出嫁到夫丧、出丧的过程，并将心理感受与外景描写融为一体。
潘岳”尤善为哀诔之文“，他写悲情能独出机杼。其《寡妇赋》模拟寡妇口吻，以第一人称抒写了痛悼亡夫的哀情。集前作之大成，并有所发展创新。
首先，写行为过程相当完整。从女主人公少时承受父亲去世之痛起笔，待至出嫁总算有了依托，可是遭命奇薄，不幸丈夫又弱冠而卒。然后主写灵堂的设置、出丧的过程，经秋至冬，哀情郁结，难以自持。结尾写悲思难禁登临墓门、发誓矢志不渝。
其次，写哀情细腻委婉。思夫心切、悲苦至极，心理错乱而产生了耳目错觉和梦境幻觉：出丧前在灵堂独哭时，”耳倾想于畴昔兮，目仿佛乎平素“，耳目之内，丈夫依然存在。出丧后空室幽思，”梦良人兮来游，若阊阖兮洞开“，但”怛惊悟兮无闻，超惝恍兮恸怀“，完全是恍恍惚惚的幻觉。
第三，内心感受与外界环境相印契，把无形的情思外化为有形的事物，”以我观物，故物物皆著我之色“，托物寄情。如把丧夫之哀情，借助时令和天气的变化，用秋霜和寒冬初冰、美景的殒谢、孤鸟的哀鸣等来渲染情感。
语言形式上，句式整齐、属对较多。奇句句末用”兮“字，偶句多押韵，音声和美。在语言内涵上，与所表达的哀情相契合，多用黯淡、悲戚的辞藻。从而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谐和统一。
（杨晓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