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雨丝飞扬了三日,将邺城的铁血断戈洗刷了干净。将士的盔甲与鲜血,流进了冰冷清澈的雨丝中,变成了丝丝细微的绯红,转眼便消失不见。
斛律府西苑的闺房内,床上的少女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自然不知道如今天下易主,江山改姓,这邺城,已然是高家的天下了。
比如说东魏孝静帝昏庸无道,不顺民意,齐王高澄得天命诛杀乱臣贼子,以身殉国,终是令江山易主。嫡妻前长公主元仲华伤心过度引发旧疾,硬撑了两日终是撒手去了。
又比如高家二公子尚书令高洋继承先兄遗志,登基称帝,改国号为齐,追谥先兄高澄为文襄皇帝。在位初期重用杨愔,斛律光等相才,励精图治,重振朝纲,屡次出兵大败突厥,柔然,契丹,令北胡闻之生畏,大大提高了北齐的威望。
再比如高洋自称帝以来,大封亲族。封三弟高浚为简平王,六弟高演为常山王,八弟高淯为襄城景王,九弟高湛为长广王,侄高孝瑜为河南王,高孝琬为河间王。拜外臣斛律光为大将军,晋封咸阳王。
登基和追封的消息自皇宫传来,一时间邺城热闹非凡,早已忘了成千上万的士兵为此丢了性命。百姓们奔走相告,前朝皇帝元善见昏庸无道,幸得文襄皇帝杀之大快人心,高家得皇位真是实至名归。
欢快的喜悦声透过高高的府墙,传入了略显萧瑟的斛律府中,为本就沉重的气氛更抹上一缕清孤之感。
西苑的闺房外,婢女绿萝不安地在门边来回踱步,一脸焦急的样子,倒是和外面喜悦的庆贺声不太相配。
“绿萝,仪君怎么样了?”长恭远远地便看见绿萝站在紧闭的房门前来回踱步,不放心地走来询问。
“高*****萝行了一礼,转了转手指,低着头嗫嚅,“小姐她……小姐还是老样子……”
“父亲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长恭缓缓叹了一口气。
“高公子也刚经历如此浩劫,奴婢理解您的心情,在此情况下还能来看望我们小姐,绿萝感激不尽。”绿萝神色哀怨地看着长恭。
“我进去看看她。”长恭不置可否,看了看绿萝,转身走上台阶。
“是。”绿萝点了点头,转身为长恭开了门。
忽然,一阵猛烈地破碎声骤然响起,门外的两人皆是脸色一变。
房门被一下子推开,长恭快步走入房间。穿过重重纱帐,他来到内室,一袭白衣的少女颓然无力地坐在地上。
“仪君!”长恭眼睫一沉,急忙快步走过来把她扶起,看着她苍白的面,一丝疼惜清晰地自他的心上划过。
“是长恭哥哥啊……我没事。”仪君朝他虚弱地一笑,“我真没用,想倒杯水喝却打碎了杯子。”
看着她逞强的样子,他的心中划过细细的疼触,他扶她坐到床上,倒了杯水递给她,默默地看着她喝水的样子。
“仪君……”他看着她有些吞吞吐吐,“我想你会想知道,这是父亲的亲笔做画。”
他从怀中拿出一幅画,徐徐地展在她的面前,不安地看着她的眼。
画上的美人依旧笑得宛若春风,可是在仪君的眼中,却变得这样的苦楚。她仔细端详着这幅画,这个与自己眉眼有七分相似的女子,眼角却是莹白一片。
这画上的人,不是江悦容。仪君忍不住定了定神,皱紧了眉头。她记得九叔府上新来的婢女临摹过的画中,那美人眼角分明有颗泪痣。
难道……
她有些不安,分明觉得,这件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长恭哥哥,这幅画真是澄叔叔亲笔所作吗?”仪君抬头望向长恭。
“是啊。”长恭微微叹了口气,“这是谋反前夜父亲亲笔所做,他一直将这幅画带在身边,可见是异常珍视。直到昨日整理遗物……”长恭的话顿了顿,不安地看向仪君,待见她的神情没有变化,才继续地说下去,“我想你一定也想知道这件事情,就带来给你。”
仪君隐约觉得不安,她忽然站起身,踉跄地跑向一旁的桌旁,她急忙拿起桌上的画,颤抖着双手展开,那画上的女子眼角的泪痣分明存在。
“这是……”长恭走过来一起看着这画中的美人,他亦有些不解,这两幅画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元善见的作画。”仪君缓缓吐出一句话。两幅画放在一起,同样的面容,相差的只有眼角的泪痣。
一瞬间,仪君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澄叔叔所画之人本就不是江悦容,那个与江悦容有着相似面容的人,那个澄叔叔一直放在心底的人,是她仪君啊……
“还有一件事。”长恭缓缓说道,“大娘……死了,王府对外宣称是悲伤过度引发旧疾,但是昨夜我偷偷看过,大娘的尸体早已辨认不清,明显是被害身亡。”长恭平静地说道。
长公主被害……仪君握着画像的手微微颤抖,一瞬间,她猛然想到那**宫,凌萧的话随着细碎的风声清晰地飘进她的耳朵:
你放心,长公主的计划早已被识破,王爷已命我除掉她,
千刀万剐。
仪君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站立不稳,直直地倒入了长恭的怀中。
澄叔叔,我想要知道,在你的心里,仪君竟占据着怎样重要的位置?为什么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想着要除掉一切对我的不利之人,为我的未来扫平所有障碍?
而这个人,即便是你的嫡妻,前朝长公主,你亦不会有任何犹豫。
原来,是她错怪了澄叔叔,自始自终,澄叔叔便不是拿她当作别人的影子,是她错了……
婢女无意中滴落的墨汁,却被她当作那颗不能容忍的泪痣,就这样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错怪他。
然而,她明白的,太迟。
那个人,再也听不到她的后悔……
忽然,她想要笑了,有缘无分,她忽然明白了,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长恭默默地看着她平静的面容,有些不安。他原本以为她会痛苦,会疯狂,然而她没有,就这样平静地坐着,平静得出奇。
“仪君……”他轻唤她的名字。他希望她可以哭出来,至少是在他面前,这样或许会好受一些。
“长恭哥哥,我没事。”仪君抬头看他,轻轻勾起一抹笑,“我不会再伤心了,你说过的,逝者已逝,相信澄叔叔若是看到也一定不希望我这样难过。”
这一刻,面前的少女竟是这样让他惊讶,他忽然觉得,经过了这件事,她忽然长大了,快得令他措手不及。
下一刻,他笑了,像一个兄长一般揉进她的发,“这才是我的仪君。”
是啊,在他的印象中,他的仪君就是这样坚强,以后的以后,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她去面对,所以她必须坚强起来。
看来,他是太操心了呢,他恍然回想起今日九叔对他说的话,他会让仪君看清这朝堂的险恶,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