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堂屋，宾主纷纷入席。除了江枫、张波、白鸥和白鸥父母，以及张波的儿子，家里还请来了好几个德高望重的邻居。白鸥想把张博抱在身上，那孩子却要一个人坐一张椅子。八仙桌坐不下了，桌上临时套了一个大型的圆桌面。几个帮忙烧饭的女人，都在厨房里随便吃了一点。那些早已在家吃过午饭的邻居，都兴致勃勃地围在桌前拉家常，看热闹。菜肴全是农村和海边的土菜，冷热荤素，摆了满满的一大桌。江枫最喜欢吃的酱黄豆，这里居然也有，是白鸥妈亲手做的，那口味与白鸥做的一模一样，又肥又酥又细腻，一到嘴里就化了。这儿的鸡蛋，是自己家里的土鸡生的，一盘鲜蛤炒蛋端上桌，颜色金黄金黄，浓香飘得满屋！
白鸥爸将江枫送给他的茅台酒打开来，一定要与大伙分享。大伙说，这是准女婿孝敬老丈人的，还是你自己慢慢享用吧。白鸥爸说啥也不肯，夺过张波面前的酒杯就要往里倒酒。张波一手护住了自己的酒杯，另一只手挡住了茅台酒瓶，满脸诚挚地说：“要喝，就喝江大哥送给我的五粮液。”说着就要去取酒。看热闹的邻居都拍着手笑。正争得不可开交，门外忽然闯进一个小伙子来，两手捧着一个酒坛，往桌上一摆，呼哧呼哧地喘气，一双猴子般机灵的眼睛笑咧咧地望着大伙。白鸥爸忙站起身，连叫：“快搬凳子，添酒杯、碗筷！”一旁的邻居忙让出凳子，厨房里的女人又送上酒杯、碗筷。
“俺给介绍一下，这是俺村里的大秀才白小龙。”白鸥站起来对江枫、张波说，“按辈分俺得叫他小叔呢。他是个高中毕业生，一到春节，俺村上家家户户的春联全是他一个人写的！”
“还有，这村口银杏树下那块碑上的唐诗，也是他刻的！”看热闹的邻居中，有人补充说。
“不，是宋诗，陆游写的。”白小龙立马纠正他。
“刻得太好了！太好了！这诗刻在这里，真可谓‘恰到好处’！”江枫忙站起来跟他握手。
“不敢当，不敢当，过奖了，过奖了！”白小龙说。他打开那坛酒，高高捧起，笑道：“这是俺新酿的糯米白酒，恰好今天开坛，适逢贵客登门，这可是大大的缘分啊！来来来，大伙尝尝！”他先给江枫的杯里倒酒，白鸥忙凑过去介绍：“江枫老师，江城大学教授，他是个大作家，你说不定还看过他写的书呢！”她又指指张波：“咱青岛电视台的记者张波。”
“哦，都是大文人，失敬失敬！”白小龙给每个人杯里都倒上酒，然后与江枫、张波都碰了杯，他自己一饮而尽，笑道，“莫笑农家腊酒浑，这可是俺村民的一片心啊！江老师，等你回去时，好歹带一坛去！”
江枫、张波也都举起酒杯，一口喝干了。那酒甜滋滋的，又香又醇，果然好喝！
正喝着酒，门外又进来好几个人，手里都端着大海碗，嘴里嚷道：“远道来的贵客，尝尝
俺们的农家风味！”众人都把海碗摆到桌上，原来都是自家做的菜肴和点心，有红烧黄鳝，有鸭血粉丝汤，还有芝麻馅的汤圆。
白鸥爸和妈站起来连声道谢。送菜的人都笑了：“谢个啥？俺家里来客，你家不照样送菜送点心？”
白小龙望着那三个大海碗，笑着问江枫：“江教授，你可知道，眼下城里头有些大饭店的红烧黄鳝为什么总是又大又肥？”
“据媒体揭露，那是给黄鳝喂了避孕药，对不对？”江枫说。
“哈哈，一点不错！”白小龙说。“家养的甲鱼，放在福尔马林里一泡，马上变成野生甲鱼！给猪子吃安眠药，让它死睡死吃，转眼间长得又大又肥，不消两三个月就出圈了！黄豆芽、绿豆芽用氨水一喷，顿时变得又白又嫩！——俺在城里的菜场打工，亲眼看到菜贩子搞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现如今，科学技术变成了造假坑人的手段喽！”
“江教授，你尽管放心大胆吃，俺这儿的黄鳝全是从水稻田里捉来的，味道就是与城里养的不一样！”送红烧黄鳝的大婶拍着胸脯说。
“这就叫‘城乡差别’！”白小龙笑了。
“还有这粉丝，据说有人嫌太软，没咬劲。为了好卖，做粉丝的就在里面加塑料。”张波说。
“俺这儿的粉丝，是俺自己做的，用的全是绿豆！”送鸭血粉丝汤的大妈把那碗汤端到白鸥面前，“鸥丫头，你尝尝！别忘记，明儿回去，一定捎两包粉丝！”
白小龙用筷子夹开一个芝麻圆子，咬了一口，品了品味，庄重地说：“江教授，你尝尝，这芝麻的味儿多香多纯正！说起这芝麻，城里头那些骗子心真够狠的！他们竟在白芝麻里掺入染发剂，冒充黑芝麻，放在超市卖。买的人回来用水一泡，那水眨眼间就变成墨汁啦！”
“哈哈哈哈！”一屋子的人全笑了。
“小龙对大城市的情况太熟悉啦，他在大城市打工，一打就是三年，可是比来比去，还是咱银杏村好，又跑回来啦！”白鸥她爸喝了两杯茅台，脸红红的，兴致上来了，话也稠了。他用筷子指着白小龙，向江枫介绍说。
“城里么，俺算是看穿了，那是感情的沙漠，一扇防盗门，把亲情、友情、乡情、人情全挡在门外了！”白小龙端起酒碗，猛喝了几大口，伸手抹了抹嘴，兴奋地说，“咱银杏村是什么？俺说它是亲情、乡情沙漠里的一片绿洲；俺从大城市跑回来，就是要守住这片绿洲，开拓这片绿洲，俺要让更多的人到这儿来，找回纯朴的民风，找回失去的亲情、乡情！俺的工作，就从刻村口的那块石碑开始！”
“啊啊，太好了，你的思路太好了！我全力支持你！”江枫听了白小龙的设想，顿时激动起来，他高高举起酒杯，走到白小龙面前，“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我也敬敬你，”张波也站起来，笑对白小龙，“到时候，我要把这儿作为一个情感教育的基地，在电视里好好宣传宣传！”
“嘻嘻，到那时，俺这老家可热闹了！”白鸥也跟着三人，一仰脖子，把一大杯米酒咕都咕都喝干了。屋子里爆出一片喝彩。
“现在，乡下到处都在喊‘农村城市化’，这‘城市化’到底怎么个搞法？有人说要走‘农业工厂化’的路。这‘工厂化’的路又该怎么走呢？俺的老哥，乘着这酒兴，你把城里人在这儿搞工厂化养鸭的故事说给江教授、张记者听听。”白小龙端起酒杯，把杯里的米酒喝光了，又从桌上抓起茅台酒瓶，给白鸥爸满上，给自己也倒了半杯，一双机灵的眼睛紧紧盯住了白鸥爸。
白鸥爸望着白小龙，嘿嘿地笑。他随即从桌上抓过一包中华烟，抽出三支，先分给张波和白小龙，自己也叼了一支，点着了，有滋有味地吸了几口，接着便耸起漆黑的浓眉，笑道：“这故事就发生在不久前。那是个专搞工厂化养殖的集团公司，见这儿风水好，土地多，就在这儿征集了三百多亩地，盖起了工厂化的养鸭棚，一下子养了一万多只鸭子。工厂化养鸡，电影里早就放过，不稀奇，这工厂化养鸭倒是个新发明。鸭是喜水的，这儿到处是河塘水库，他们不放到水里养，却偏要放到房间里养。以往俺们凡是逼着人干不能干的事，就说‘赶着鸭子上架’，他们倒好，真的把鸭子赶上架啦！鸭子从小就蹲在一排排的木头架子上，连一点水也不让沾。就这样一天到晚不停地喂食，硬是把它们喂成五六斤重的大肥鸭，下了架，一摇一摆的，连路也走不动。偏巧今年八月汛期雨水多，据我的预测，暴雨会一场接着一场地下。我便给鸭厂挂电话，让他们将鸭子尽快转移，转移不及时，鸭子说不定会被淹死。鸭厂的经理听我这么说，哈哈大笑，说，真正是太阳从西边出了，从来没听说鸭子还会被水淹死！俺说，这难说，别人家的鸭子淹不死，你们喂的鸭子经不起水淹。他说，再经不起淹，也是鸭子嘛，鸭子的基因就是会游水，这基因会失去吗？不信咱们打个赌！俺说，赌就赌，俺输了就给你十只活鸡。他说，他输了就给俺十只活鸭。俺说，到时候只怕你连一只活鸭也拿不出来了！——”
白鸥爸只顾说话，忘了吸烟，衔在嘴里的香烟突然灭了，偏偏打火机没油了，咔嚓咔嚓怎麽也打不着。白鸥急了，忙抢过打火机，帮他打，一样也打不着。白鸥嗖的一声把烟从他爸嘴上拔下来，说：“你快说，是你赢了，还是他赢了？”
“哈哈哈，没烟抽，叫俺怎么讲呀？”她爸索性卖关子了。
张波忙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给白鸥爸点着了烟。白鸥爸对他闺女笑笑，吸了两口烟，这才继续说：“打赌，自然是俺赢了。没过两天，一场大暴雨降下来了，山洪暴发，将鸭棚冲得东倒西歪。谁也没想到，那一万只鸭子真的全淹死了，死鸭子漫山遍野，活的呢，连一个都没找到！”
“哈哈哈哈！”满屋子人全大笑起来。白鸥笑得捧着脸，扑在他爸的怀里。他爸抚摸着她油光黑亮的秀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笑声还未停歇，门外院子里忽然传来“咯咯咯咯——嘎！”的叫声。这叫声一旦响起，便连续不断，而且愈叫愈响亮，愈叫愈起劲。几个妇女掩着嘴吃吃地笑。一个女人对白鸥妈笑道：“是你家的‘大跃进’！”她说着就到院子里去赶鸡。
那母鸡被赶到远处，兀自一个劲地叫：“咯咯咯咯——嘎！咯咯咯咯——嘎！……”
“妈，是俺家的母鸡生蛋啦！你们赶它干吗？”白鸥大惑不解。
“嘿，这是俺家的‘大跃进’，它又在虚报产量喽！”白鸥爸放下酒杯，抹了抹嘴，忽然笑了起来。
“‘大跃进’？怎么叫它‘大跃进’呢？”白鸥愈加糊涂了。
“这是你爸给它起的名字。”白欧妈忙给女儿解释，“这鸡也怪，不生蛋，光叫唤，从早到晚不知要叫多少遍。你不生蛋也就罢了，还装模做样，扯起脖子哄人。你爸生气了，就叫它‘大跃进’，‘虚报产量’。”
满屋子人又笑了起来。
“这回听说你要回来，你妈决定把它宰了，说是留着没用，不如给闺女补补身子。”白鸥爸喝了一口酒，美滋滋地望着他闺女，说，“你妈说着就要动手，俺急了，连忙喊：‘刀下留鸡’，这才保住了它的小命。”
1“一个不会生蛋的鸡，光叫唤，叫人心烦，还留它做啥？”几个女人同声说。
“嚯，你们不知道，这鸡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反面教员啊！”白鸥爸仗着酒意，挥着手里的筷子，笑道，“当年的‘大跃进’就像这鸡，光叫唤，不生蛋，还一个劲地嚷嚷，要放高产卫星，结果呢，全是放空炮！如今全球的金融危机，不也是这么回事？一些地方政府脑袋发热，打着‘为民造福’的旗号，发疯似地大搞房地产，搞泡沫经济，弄得虚火上升，房价飞涨，老百姓根本得不到实惠，买不起房子。这就好比光听到鸡叫，吃不到鸡蛋，空欢喜一场！刚才小龙不是说要让城里人来银杏村参观吗？俺留着这鸡，就是要让那些当官的参观参观，让俺的鸡提醒他们，为民造福，不能光叫唤，不下蛋！”
一片掌声哗哗哗地响起，坐在圆桌边的人全举起酒杯欢呼起来。江枫怎么也没想到，白鸥她爸竟是这样的卓有见识，又是这样的风趣幽默。他激动万分，泪花盈眶，恨不得扑上前去，与这位未来的老丈人紧紧拥抱。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顿酒，足足喝了两个钟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