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鸥心地纯，悟性高，性子又急，这就造就了她的特别强的可塑性。她那份出奇的认真和执着，常常使江枫感到吃惊。自从她决定把业余时间利用起来以后，她不仅参加了电视大学的电脑培训班，每周三个晚上去上课；她还报名上了业余大学的文科班，专修古典文学，每星期上两堂课；此外，她还参加了江城大学艺术学院的声学培训班。她晚上的时间就像鞋匠的楦头一样，排得满满当当，紧而又紧。江枫劝她“循序渐进”，她说要“只争朝夕”；江枫说“一口吃不成胖子”，她却说：“俺的胃口本来就大，吃不胖更要大口吃！”江枫说：“与其挖许多浅坑，不如打一口深井。”她却说：“打深井是你们大教授的事，俺们小学生能挖出几个浅坑就不错了！”对此，江枫既高兴，也不免深感忧虑：像她这样一味拼命，如何得了！他暗暗打定主意：往后对白鸥的引导，决不能一本正经，刻意为之，而要做到顺其自然，旁敲侧击，尽可能留有余地，不落痕迹！
到了双休日，江枫原本安排到“必胜客”就餐，但白鸥为学电脑，不得不临时取消了。晚上从培训班回来，只见她一脸倦容，原来整齐的头发也开始蓬乱了，江枫不由得心疼起来。星期天上午，他决计陪白鸥去紫薇湖畔散心。开初，白鸥一口拒绝，说没有空；经不住江枫一再劝导，她才勉强答应下来，但又提出，要将昨晚刚学到的功课好好复习一遍，起码过一个钟头才能动身，因此她要江枫先去，在湖畔边逛边等她。江枫拗不过她，只好骑上电动车独自先走了。
已是初秋时光了，湖上一派秋高气爽景象。淡淡的白云飘悠在一碧万顷的天宇上，犹如一叶叶白色的风帆在乘风远航。湖畔的万株紫薇到了怒放季节，开得云蒸霞蔚，一片紫红。湖面虽然并不辽阔，但方圆也有十几里路，它镶嵌在江城的中心地带，恰如一面巨大无比的明镜，照出了城市的繁华和尘世的喧嚣。此刻，秋光融融，清风微微，站在绿柳成荫的堤岸上望去，湖面平静得几乎没有一丝皱纹，江城大半个身影便异常清晰地倒映在这面明亮的镜子里。无数的高楼大厦，本来是分散在各处的，此刻它们的倒影全集中在这同一个平面上，魁伟的，尖峭的，挺秀的，苗条的，土头土脑的，洋气十足的，挤挤挨挨，重重叠叠，高高下下，犹如一片茂密的森林。
在江枫看来，紫薇湖这面明镜，既照出了江城的现代化气派，也照出了它与别的城市同样的病态。这几年，高楼大厦互相比赛似地向高空发展，后来盖的务必要压倒前面盖的，几乎成了城市建设的流行病。那些决策者的心态，就像小孩子搭积木一样，总以为搭得越高，就越能显示他们的崇高伟大。这使江枫想到了他的西欧之行。无论在巴黎、威尼斯，还是罗马，他始终没有看到像中国大城市这样密集的高层建筑，那些风格各异、造型精美的大楼，无论是哥特式的，还是拜占庭式的，都只有五六层，超过十层的极为少见。就这样，他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在西欧城市逛街，可以舒适地平视，在中国的大城市逛街，却必须伸长脖子仰视；然而一进室内，情况马上发生戏剧性的变化，在中国的大楼里，目光所及，平淡无奇，一览无余，只能平视；在巴黎、罗马、佛罗伦萨等地的大楼里，教堂里，墙上、天花板上、穹窿顶上，精美绝伦的油画和雕塑随处可见，比比皆是，使人不能不抬起头来，怀着惊喜和敬仰，久久地仰视，不忍离去！
大抵深沉的、崇高的，外表往往质朴自然，平易近人；凡是浅薄的、平庸的，外表总是神气活现，不可一世。真正的美，无须装饰。
此刻，他多么想把这些想法告诉白鸥啊。现在，白鸥已成了他最好的学生；他讲的一切，她都能迅速地心领神会。他相信，不要多久，她一定会变成他的知音。可惜的是，她现在不在他的身边，许多美好的想法、新鲜的观点只能听任它烟火般闪现出来，转瞬即逝。
正沉思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白鸥打来的电话。她告诉他，她恐怕出不了门了，因为她在电脑的操作上碰到了困难，陷入了“迷津”，她下定决心要靠自己的努力闯过难关，走出“迷津”。
“哈哈，你也懂得‘迷津’？”他对她的玩弄辞藻感到好笑。
“你不是说靠自己走出迷津才是生活的强者吗？”她反问他。
江枫不禁失笑道：“你是不是太教条了？你暂时放一下，等散过心后再回去攻关，效果不是会更好吗？”
“俺这个人性子急，心里搁不下事，有了心事，哪里还有心思出去玩呢？”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你钻研了这么长时间，总得要休息一下吧！你知道什么叫休闲吗？”
“不知道！”
“休闲，就是对勤劳的奖励！”
“好，那俺就休闲一下，休闲十分钟吧！”
“十分钟？你能赶到这里？”
“俺指的是在原地休闲。你把你那儿的风景告诉我，我在这儿听着，不是一样吗？风景为什么只能看，不能听呢？”
“哈哈，你真能创造发明！自古以来，人们都是看风景，到你这儿，却发明了听风景！”
“嘻嘻，我相信你的‘生花妙舌’会把你那儿的风景描绘得非常生动！”
“好一个‘生花妙舌’！你的创造能力真强！”
“好，闲话少说，你把你那儿的好风光慢慢道来吧！”
“你最近看到过大片大片的荷花吗？咱们就从这荷花说起好吗？”
“你只管说，别尽讲废话！”
“且说时值初秋，紫薇湖上荷花盛开了，那荷叶就像千万把碧绿的小伞，密密层层，铺满了小半个湖面；点点荷花，从绿伞间挺立出来，是那么鲜嫩，那么娇艳——”
“嘻嘻，你是在做诗呀？文绉绉，酸溜溜的，多别扭！你能不能说得随便一点，就像我们平时说话一样？”
“哦，你说得对！多承指教！说实话，你无论如何想像不到，这湖边是多么热闹！湖滩上坐满了学生，他们是哪个艺术院校的？哦，说不定还是江城大学的呢！他们每人面前都支起一个画架，有画荷花的，有画高楼倒影的，还有画湖上划船比赛的，有素描，有水彩，有油画。湖上的划船比赛，现在正到了最激烈的时候。看吧，一共有八条赛艇，每条赛艇上都是男女混合，一色的天蓝色的运动服，男女运动员个个卯足了劲，拼命划桨，谁也不甘心落后。你听，湖滩上的拉拉队喊得多起劲，真是喊声雷动！啊，啊，到了最后的冲刺了！那边的第一条艇冲在最前面！……啊，这边第三艘突然超过它了！……哎呀，真想不到，冠军眼看要被那边第二艘夺去了！真正是你追我赶，瞬息万变呀！——”
“哎，你说得挺不错，活像电视台的节目主播，就是把人听得紧张死了！”白鸥在电话里说，“你能不能挑一点轻松的说给俺听听？”
“好，那我就说些轻松的。说些什么呢？……哦，有了！那边好多人在钓鱼，他们站在柳荫下面，神态悠闲，各据一隅，把长长的线抛得老远老远，抓着钓竿的手还不停地挥动。我不明白，这钓鱼竿为什么要不停地挥动呢？是要引起鱼的注意？……嗬，太好了！一条大鱼被一个老汉钓上来了！。哎呀，这条鱼真大，是一条大头鲢鱼，足有三四斤！它从鱼钩上蹦下来了，跳到湖滩的草地上，一个劲地乱蹦乱跳。哈哈，五六个孩子扑上去了，可是谁也抓不住它，它从这个孩子手里滑到那个孩子手里，又从那个孩子手里滑到这个孩子手里。孩子们扑腾着，笑着，嚷着，嘻嘻哈哈，滚在一起。……”
“嘻嘻，真是这么回事？太生动了！”白鸥在电话中笑道，“你是在实话实说，还是在虚构想象？敢情是为了讨好俺，凭空编出来的吧！”
“编出来的？编出来的，有这么生动传神吗？——你听，孩子们笑得多开心！”江枫跑过去，把手机凑到孩子们面前。
“嗯，我听到了，一点不假！”
“嘿，还有比这更轻松愉快的呢！”江枫突然兴奋起来，“看，那边湖滩上，各色各样的小狗，一大群!——是宠物狗大聚会？哦，不，不，是宠物狗比赛！裁判把皮球扔到湖里，让狗游过去，衔回来，看谁游得快。”
“不听，不听，俺不感兴趣！”
“那我就说说坐在湖滩的一对老夫妻吧！男的很有风度，像个教师，女的干净利落，挺像医生。看，那女的在给丈夫掏耳朵呢，夫妻俩坐在草地上，丈夫侧着的脸紧紧贴在妻子的腿上，妻子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给他掏；掏着掏着，丈夫咧开了嘴，笑了！哎呀，他笑得多甜蜜，多舒适！——”
“嘻嘻，太美啦！”白鸥在电话里忍不住喝起彩来，“下次到湖边玩，俺也给你掏耳朵！”
“欧，你知道他们现在又在干什么了？”
“快说！是不是又有新鲜玩意儿了？”
“他们带来了一个已经很旧的手风琴。现在，那男的站起来，开始拉琴了。妻子就在旁边伴唱。”
“他们唱的是什么歌？”白鸥忍不住问。
“你猜猜看。”
“是他们年轻时常常唱的？”
“那当然！”
“《芦笙恋歌》，对不对？”
“不对不对！”
“《谁不说俺家乡好》，对吧！”
“不对！”
“《让我们荡起双桨》，这下子差不多了吧！”
“还差一点点。”江枫笑了。
“俺真的猜不着了。”
“你使劲猜嘛！”江枫学着相声演员的口吻，鼓励她。
“哦，俺想起来了，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对不对？”白鸥拍着桌子说。
“一点儿不错！——像你这样有灵气的人，还能猜不着吗？”
“嘻嘻，俺不要听你的马屁。”白鸥笑道，“你看，十分钟早就过了，俺得做俺的功课了！
怎么样？俺把电话挂啦。”
“别挂别挂，我还有一处风景没告诉你呢！你不听会遗憾的。”
“什么风景？快说！”
“一个女孩，约莫二十出头，坐在离我不远的湖边长椅上，孤零零的，正呆呆的看着湖水，一个劲地抽烟。她的上身只穿一件没有后背的衣服，整个背皮全裸露在外——”
“别噜里噜苏的，快告诉俺，她坐在那儿有多长时间了？”
“我一来就看到她了，我只是没有在意。现在看来，她也许是失恋了吧！……瞧，她突然把香烟丢了，双手捧着脸，好像是在哭了，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暂时不要走，你要看着她，你要等她走了才能离开。听见没有，俺再说一遍，她没走，你就别回来！”
“我就这么一直守着她？”
“是的！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一个女孩，那么年青，那么单纯，突然被男人抛弃了，这滋味……唉 ！要不要俺马上过去，俺俩一块儿劝劝她？你一个大男人，要劝一个女人，不大方便。”
“你现在倒有时间了？你不是要做功课吗？”
“傻瓜，笨蛋，你说俺的功课要紧，还是她的性命要紧！”
“好了好了，她站起来了！……哦，她终于走了！——虚惊一场！不过，你刚才的话，太让人感动了！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伟大，崇高，有一颗金子般的同情心……”
“好啦好啦，你别再拍马屁啦！她真的走啦？是不是她发现了你，只是换了个地方？”
“她骑上电动车，走了。”
“你去看看她坐过的地方，有没有留下什么？”
“哎，想不到你的心这么细！我一向以为——”
“你一向以为，俺很粗，是不是？”
“嘿，我从此愈加要对你，对你刮目相看啦！”
“别废话，快去看，她留下了什么？”
“一——二——三——四——五——六，六个香烟屁股，还有一堆撕得粉碎的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