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院的工作是仁爱传教修女会的每个修女都不能拒绝的一项工作,不仅如此,每个圣职志愿者也不能拒绝,这是修院的规定。申请入会的女孩一旦被录取,第一天就必须来到这里,去服侍和安慰那些患有各种肮脏可怕疾病的人们。而年轻的修女们也承认:一旦能胜任安息之家的工作,也就能胜任绝大多数的工作了。
她们通常4点半起床,随后读经、默想、祈祷、望弥撒。然后吃早饭、洗衣服,或做其他杂务。再然后,她们就推着小轮车奔向街头和贫民窟了。她们从街道旁、阴沟里、垃圾堆上,有时甚至是从火葬场和阴冷潮湿的坟坑里,救起那些穷病伤残者,或濒死者。其中有老人,也有孩童,有男人,也有女人。每个人的表现和反应都不同,有的哭泣,有的呻吟,有的绝望,有的生气以至诅咒。但都是一样的悲苦和不幸。
修女们把他们救回来后,先要为他们清洗,然后才替他们敷药包扎。但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那些不幸的人——有的浑身溃烂,无一处皮肤完好;有的身上长满恶疮或肿瘤;有的肢体伤残,臭不可闻;还有的人,伤口或患处生满了蛆虫,身上爬满了蚂蚁。稍微干净一点的,身上的污垢也需要用瓦片努力清洁才能刮除。他们中的大多数,大概终其一生都没有真正洗过一次澡。
但修女们却细心地耐心地为他们清洗,温柔地亲切地替他们包扎,不抱怨,更不嫌弃。而且她们在做些事的时候,是满心喜悦的——她们在完成这些在我们看来不可思议的工作的时候,始终面带微笑。
因为在她们看来,这些受苦的穷人,其实就是在十字架上为人类受苦的基督——那所有的身体,其实都是同一个身体。所有的手臂,其实都是同一个手臂。所有疼痛的丧失了生命力的胸膛,其实都是同一个胸膛。所有暗淡的没有了光泽的眼睛,其实都是同一双眼睛。也就是说,在修女们看来,他们全都是耶稣。
据说有一回,德兰姆姆在新德里碰到了一个印度福利部的官员。官员因为羡慕仁爱传教会的工作效率,就恳请姆姆为他培训一批工作人员。随行的一个神父听到这话就笑了,他对官员说:“修女们是因为一种特别的动机才干劲十足的。如果你的职员不是基督徒,那么这种力量就很难转移到他们身上。”
德兰姆姆也说:“人如果不能在苦难者身上看到耶稣,就不可能把这种服侍进行到底。当我们服侍穷人的时候,我们就是在服侍耶稣。当我们安慰被遗弃的人、病人、孤儿、临死的人,受到照顾的,是他;收到食物的,是他;穿上衣服的,是他;受到探访的,是他;被安慰的,也是他。我们的生命没有其他目的,也没有其他动机,这也是我们力量的来源。”
这就是微笑的全部秘密。
德兰姆姆曾这样解释她们的工作:“仁爱传教修女会的精神是完全臣服于上帝,对他人怀着爱的信任,快乐地面对所有的人。我们必须喜悦地接受苦难,我们必须怀着愉悦的信任过贫穷的生活,快乐地在穷人中的穷人之中服侍耶稣。上帝喜爱快乐的给予者,带着微笑的他或她所给予的是最好的。如果你随时准备对上帝说‘是’,你自然会带着微笑面对所有的事情,也能在上帝的祝福下给予,直到成伤。”
姆姆还认为,基督,就是我们送给他人的微笑,也是他人带给我们的微笑。因此,无论你在做什么,你都必须微笑着去做。在姆姆和修女们看来,虽然这项工作使人精疲力竭,但能够把微笑带进一些人的生命中,把照顾和关心给予需要的人,就是一种极美的体验。姆姆甚至问:“你还能享有比这更大的喜悦吗?”
我想,仅凭文字,我们是很难理解那其中的奥秘的。当我们满怀崇敬的心景仰时,也许只能在这种巨大的苦难和同样巨大的爱面前,惊讶地出神。除此之外,我无法表述其中所蕴含的精神实质。
让我们记住这句话吧——上帝喜爱快乐的给予者,带着微笑的给予是最好的。因为微笑里有爱和尊重。只要你发自内心地对一个人微笑,你就多多少少给了这个人一些爱,即便你什么也没做。
有些时候,修女们,或者义工们,其实就是这样,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坐在一个病人身边,握着他或她的手,静静地听他们倾诉,陪伴他们,直到那最后的时刻来临。而那些悲苦的灵魂在倾诉的时候,便获得了一些安慰和释放。因为这种倾听里有爱和尊重。而他们中的一些人,或许终其一生,都从未有人真诚地聆听过他们,陪伴过他们。与身体的苦难比起来,这种长期以来被藐视被轻看乃至被遗忘的痛苦,也许更使他们恐惧和颤栗。
德兰姆姆深刻地了解这一点,所以她要求修女们在衣着、言语、态度,甚至饮食上,完全与穷人平等。不只是给受苦者以帮助,更要时时处处顾及受苦者的尊严。不只是为穷苦的人做事,更重要的是,在他们受苦时陪伴他们,与基督共同承担苦难。
姆姆对她的修女们说:“我不希望听到你们行神迹而不友善待人,我宁愿你们犯错而友善。”
姆姆还说:“我们是否以同情怜爱的眼光看着穷苦的人?他们不只渴求温饱,他们也渴求一份做人的尊严。他们渴望别人把他们当作人来对待,希望别人以对待我们的方式来对待他们。他们渴求我们的爱。”
有一个在加尔各答的尼尔玛·利德工作过的义工,在描述他的体会时说:因为痛苦不堪,我完全使不上力。我想,我在这里干了些什么呢?回到英国后,我就这事与一个修女进行了一番长谈。我告诉她,我很快就学会了手语,如果有人需要喝水,或要便盆,我便拿给他们。然而除了这些,我并没有做过别的什么。大部分时间里,我只是坐在他们床边,看着他们,抚摸他们,或者喂他们吃点东西,跟他们笑一笑。有时他们有一点反应,但多数时候他们都没有任何表示。因为他们非常虚弱,根本没有力气表达什么。所以当修女问我经历了什么时,我便回答:“我待在那儿。”
结果,修女却对我说:“圣约翰和圣母在十字架底下做了些什么呢?”
《约翰福音》第19章记载:当耶稣被钉十字架时,门徒们都跑了,只有约翰和耶稣的母亲玛丽亚,以及另外几个女人在场。但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待在那儿。
但在修女们看来,待在那儿,这就足够了。因为待在那儿,就意味着陪伴与分担,安慰和爱。你并不是什么都没做,而是已经做了那最最重要的。
所以姆姆说:“真是再简单不过。你只是拿一些他们需要的东西给他们,他们就很满足,知道有人爱他们,有人陪伴他们——这对他们而言,就是很大的帮助。”
其实每一个来到安息之家的人,都或多或少带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伤痕。许多残障者都有严重的自毁倾向——撞墙,或是撕毁床单,但当他们得到更多的关注和更温柔的对待后,他们就有了明显的转变。因此,修女们必须借着爱的努力使他们的心灵痊愈。
而那些可怜的人们,在接受修女们的服侍时,总是要问:“这是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帮助我?”修女们总是微笑着,亲切地回答他们:“这是为了爱上帝。”
微笑还因为修女们对待死亡的态度与众不同。有个叫莎拉的义工在旧金山的一个收容院工作时,她照顾了很久的一个叫克里斯的病人死了,她很悲痛,久久无法释然,没有办法出门,甚至产生了再也不回去工作的想法。当她沉浸在自己的眼泪里哀悼克里斯时,有个修女对她说:哭泣是自私的,那表明我们只想到自己——只想到自己的失去,而没有想过他们如今身在何处——他们是与上帝在一起,我们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不错,这个房子是为了人们的死亡而设立的。但死亡是什么呢?死亡就是走向上帝啊。
在仁爱传教修女会里,微笑是如此重要,以至修会在考核和录取新的成员时,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那些天性乐观性格活泼的女孩,才能被录取。而那些天性悲观性格忧郁的女孩,修会在考核的时候,总是非常地慎重。
喜悦,曾经是早期基督徒的识别语,如今成了这个修会里每个修女必须具备的品质和德操。
有个敏感的报社记者在多次采访临终关怀院后写道:在这样一个被死亡笼罩的地方,本应该充满恐惧、哀伤和凄凉,但现在,我看到的却是宁静、安详和喜悦。这种改变或许来自于她们的微笑。是的,是微笑抹净了悲愁。
有个电视台的记者甚至声称,他在这间被死亡包围的屋子里看到了奇迹。他确信他看到了。当他带着摄影师走进这间屋子时,摄影师说,要想在这个屋子里拍摄影片是不可能的,因为屋里的光线非常灰暗,非常微弱。但远道而来的记者不甘心空手而归,还是固执地拍摄了一盒带子。结果,影片出乎意料地清楚明晰。摄影师怎么也解释不了这件事。
但是,我宁愿把这桩神迹归于修女们——归于她们的微笑,是她们天使般的微笑照亮了这个晦暗不明的屋子。如果她们的微笑能够使一个本应该哀伤阴冷的地方,变得温暖、平安,充满喜悦和温馨,那么,这微笑就一定能使一个黯淡的屋子,在记者的镜头前变得光明。我确信这一点。她们是一群微笑的天使。而天使,是带光行走的生命。
喜悦使这个修会以及它的每个成员都不同凡响,它就像耶稣时代的香膏一样,围绕着这个集体,以及她们所服侍的穷人。依莎伯尔修女,一个来自法国富豪之家的女孩,当记者问她现在还剩下什么时,她欢快地回答:“我剩下的吗?两件纱丽、喜悦与基督。”
每一期的初学结束时,修会都要举行一次别开生面的庆祝会。教堂的中庭里挤满了人,年轻的修女和资深修女们一起尽情地唱歌、跳舞,有的还在脸上涂抹各种色彩,装扮成各种人物。在我们的印象中,修女大都是严肃而古板的。但在仁爱传教修女会里,以微笑所表现出来的喜悦和平安,却是每个修女一贯的表情。而在这样的庆祝会上,她们表现得更加活泼,更加兴高采烈,以至于整个庆祝会就像一场热闹的孟加拉婚礼。在庆祝会结束时,德兰姆姆通常都要致辞:
“你们现在已经成为能够独立工作的修女了,请你们将今天的欢乐分送给所有的贫困者。我们的工作不只是帮助穷人,我们更要把光和喜悦送给那些正在受苦的人。你们不只是要和穷人一同生活,更要成为传送快乐和爱心的使者,让喜悦像阳光一样照耀这个世界吧,只有喜悦和爱心才能消除这个世界的贫困和病痛。愿主祝福你们永远快乐。”
但事实上,修女们并不能永远快乐,或天天快乐。有些时候,她们也会哭泣。比如,当他们的父母、兄弟或姐妹生了病,或是遭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困难时,她们不能施以任何的援手,惟一能做的只有祈祷。这时候,她们会哭泣。因为她们是人。她们爱上帝,但她们也爱家人。
有个宗教作家说:如果身处可怕的被轻视的群体中,仍然能够散发喜悦的芬芳,那么,这个人要么是一个无知觉者,要么就是一个圣者。
按照她的推理,仁爱传教会的修女们,无疑都是圣者。
那么,什么是圣洁呢?德兰姆姆对这一问题的解释非常奇特:“圣洁就是除去我身上一切不是上帝的东西,圣洁,就是笑行上帝之旨意。”
这就是德兰姆姆令人景仰的奥妙之所在。她一生都在微笑,无论多大的痛苦,都会在这种微笑中化为喜悦、挚爱和仁慈。在她所服侍的穷人那里,她的微笑本身就是最美妙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