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甫入蜀到他死时,是杜诗的第三时期。在这时期里,他的生活稍得安定,虽然仍旧很穷,但比那奔走避难的乱离生活毕竟平静的多了。那时中原仍旧多事,安史之乱经过八年之久,方才平定;吐蕃入寇,直打到京畿;中央政府的威权旁落,各地的“督军”(藩镇)都变成了“土皇帝”,割据的局面已成了。杜甫也明白这个局面,所以打定主意过他穷诗人的生活。他并不赞成隐遁的生活,所以他并不求“出世”,他只是过他安贫守分的生活。这时期的诗大都是写这种简单生活的诗。丧乱的余音自然还不能完全忘却,依人的生活自然总有不少的苦况;幸而杜甫有他的诙谐风趣,所以他总寻得事物的滑稽的方面,所以他处处可以有消愁遣闷的诗料,处处能保持他那打油诗的风趣。他的年纪大了,诗格也更老成了;晚年的小诗纯是天趣,随便挥洒,不加雕饰,都有风味。这种诗上接陶潜,下开两宋的诗人。因为他无意于作隐士,故杜甫的诗没有盛唐隐士的做作气;因为他过的真是田园生活,故他的诗真是欣赏自然的诗。
试举一首诗,看他在穷困里的诙谐风趣: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裂。床床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在这种境地里还能作诙谐的趣话,这真是老杜的最特别的风格。
他的滑稽风趣随处皆可以看见。我们再举几首作例:
百忧集行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
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
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
痴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
下面的一首便像是“强将笑语供主人”的诗:
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
步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
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寻箭手,
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
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
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
语多虽杂乱,说尹终在口。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
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
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
白话诗多从打油诗出来,我们在第十一章里已说过了。杜甫最爱作打油诗遣闷消愁,他的诗题中有“戏作俳谐体遣闷”一类的题目。他作惯了这种嘲戏诗,他又是个最有谐趣的人,故他的重要诗(如《北征》)便常常带有嘲戏的风味,体裁上自然走上白话诗的大路。他晚年无事,更喜欢作俳谐诗,如上文所举的几首都可以说是打油诗的一类。后人崇拜老杜,不敢说这种诗是打油诗,都不知道这一点便是读杜诗的诀窍:不能赏识老杜的打油诗,便根本不能了解老杜的真好处。试看下举的诗:
夜 归
夜来归来冲虎过,山黑家中已眠卧。
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
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
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
(此诗用土音,第四句“大”音堕,末句“那”音娜,为“奈何”二字的合音。)
这自然是俳谐诗,然而这位老诗人杖藜不睡,独舞复歌,这是什么心境?所以我们不能不说这种打油诗里的老杜乃是真老杜呵。
我们这样指出杜甫的诙谐的风趣,并不是忘了他的严肃的态度,悲哀的情绪。我们不过要指出老杜并不是终日拉长了面孔,专说忠君爱国话的道学先生。他是一个诗人,骨头里有点诗的风趣;他能开口大笑,却也能吞声暗哭。正因为他是个爱开口笑的人,所以他的吞声哭使人觉得格外悲哀,格外严肃。试看他晚年的悲哀:
夜闻觱栗
夜间觱栗沧江上,衰年侧耳情所向。
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欻悲壮。
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
君知天下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大历二年(767年,那年杜甫56岁)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颖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五载(717年,那时他6岁),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剑器是一种舞,浑脱也是一种舞),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玄宗)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绣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颖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洞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旧注,金粟堆在明皇秦陵北)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江南逢李龟年
(天宝盛时,乐工李龟年特承宠顾,于洛阳大起宅第,奢侈过于王侯。乱后他流落江南,每为人歌旧曲,座上闻者多掩泣罢酒。)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原注,殿中监崔涤,中书令崔湜之弟。)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有时候,他为了中原的好消息,也很高兴: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但中原的局势终不能叫人乐观。内乱不曾完全平定,吐蕃又打到长安了。政治上的腐败更使杜甫伤心。
释 闷
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复临咸京!……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但恐诛求不改辙,闻道嬖孽能全生。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
这个时期里,他过的是闲散的生活,耕田种菜,摘苍耳,种莴苣(即莴笋),居然是一个农家了。有时候,他也不能忘掉时局:
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但他究竟是个有风趣的人,能自己排遣,又能从他的田园生活里寻出诗趣来。他晚年作了许多“小诗”,叙述这种简单生活的一小片,一小段,一个小故事,一个小感想,或一个小印象。有时候他试用律体来作这种“小诗”;但律体是不适用的。律诗须受对偶与声律的拘束,很难没有凑字凑句,很不容易专写一个单纯的印象或感想。因为这个缘故,杜甫的“小诗”常常用绝句体,并且用最自由的绝句体,不拘平仄,多用白话。这种“小诗”是老杜晚年的一大成功,替后世诗家开了不少的法门;到了宋朝,很有些第一流诗人仿作这种“小诗”,遂成中国诗的一种重要的风格。
下面选的一些例子可以代表这种“小诗”了:
春水生 二绝
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
鸬鹚 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
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
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
绝句漫兴 九之七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开深造次,便觉莺语太丁宁。
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
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
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
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
竹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
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
江畔独步寻花 七之二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
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三绝句 三之二
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朵未应飞。
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
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
自今以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
漫 成
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
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
绝 句
谩道春来好!狂风大放颠。
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
若用新名词来形容这种小诗,我们可说这是“印象主义的”(Impressionistic)艺术,因为每一首小诗都只是抓住了一个断片的影象或感想。绝句之体起于魏晋南北朝间的民歌;这种体裁本只能记载那片段的感想与影象。如《华山畿》中的一首:
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慷慷只为汝!
这便是写一个单纯的情绪。又如《读曲歌》中的一首云:
折杨柳。百鸟园林啼,道欢不离口。
这便是写一个女子当时心中的印象。她自觉得园林中的百鸟都在那儿歌唱她的爱人,所以她自己的歌唱只是直叙她的印象如此。凡好的小诗都是如此:都只是抓住自然界或人生的一个小小的片段,最单一又最精采的一小片段。老杜到了晚年,风格老辣透了,故他作这种小诗时,造语又自然,又突兀,总要使他那个印象逼人而来,不可逃避。他控告春风擅入他家吹折数枝花;他嘲笑邻家杨柳有意和春风调戏,被狂风挽断了她的最长条;他看见沙头的鸬鹚,硬猜是旧相识,便向他订约,要他一日来一百回;他看见狂风翻了钓鱼船,偏要说是风把花片吹过去,把船撞翻了!这样顽皮无赖的诙谐风趣便使他的小诗自成一格,看上去好像最不经意,其实是他老人家最不可及的风格。
我们现在要略约谈谈他的律诗。
老杜是律诗的大家,他的五言律和七言律都是最有名的。律诗本是一种文字游戏,最宜于应试,应制,应酬之作;用来消愁遣闷,与围棋踢球正同一类。老杜晚年作律诗很多,大概只是拿这件事当一种消遣的玩艺儿。他说:
陶冶性灵在底物?(“底”是“什么”。)新诗改罢自长吟。孰(一作“熟”)知二谢(谢灵运,谢眺)将能事,颇学阴何(阴铿,何逊,参看上文)苦用心。(《解闷》)
在他只不过“陶冶性灵”而已,但他的作品与风格却替律诗添了不少的声价,因此便无形之中替律诗延长了不少的寿命。
老杜作律诗的特别长处在于力求自然,在于用说话的自然神气来作律诗,在于从不自然之中求自然。最好的例是:
早秋苦热堆案相仍
七月六日苦炎蒸,对食暂餐还不能。每愁夜中皆是(今本作“自足”今依一本)蝎,况乃秋后转多蝇。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
这样作律诗便是打破律诗了。试更举几个例:
九 日
去年登高郪县北,今日重在涪江滨。
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
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
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路尘。
昼 梦
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
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
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
十二月一日三首之一
寒轻市上山烟碧,日满楼前江雾黄。
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
新亭举目风景切,茂陵著书消渴长。
春花不愁不烂漫,楚客唯听棹相将。
这都是有意打破那严格的声律,而用那说话的口气。后来北宋诗人多走这条路,用说话的口气来作诗,遂成一大宗派。其实所谓“宋诗”,只是作诗如说话而已,他的来源无论在律诗与非律诗方面,都出于学杜甫。
杜甫用律诗作种种尝试,有些尝试是很失败的。如《诸将》等篇用律诗来发议论,其结果只成一些有韵的歌括,既不明白,又无诗意。《秋兴》八首传诵后世,其实也都是一些难懂的诗迷。这种诗全无文学的价值,只是一些失败的诗玩艺儿而已。
律诗很难没有杂凑的意思与字句。大概作律诗的多是先得一两句好诗,然后凑成一首八句的律诗。老杜的律诗也不能免这种毛病。如:
江天漠漠乌双去,
这是好句子;他对上一句“风雨时时龙一吟”,便是杂凑的了。又如: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
下句是实写,上句便是不通的凑句了。又如:
暗飞萤日照,水宿乌相呼。
上句很有意思,下句便又是杂凑的了。又如: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
这真是好句子。但此诗下面的六句便都是杂凑的了。这些例子都可以教训我们:律诗是条死路,天才如老杜尚且失败,何况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