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宁皇后,如同迟到的初夜一样,他实现了幼年的约定。我其实难以置信,搞不清自己到底正在做梦,还是刚从梦中醒来,我想,穆胤同样也搞不清楚,不然他不会这么武断地将我捧回正宫的位置。后来,我又细细推敲……对于出乎意外的事情,我总爱多想想,后来说服我踏实坐上这个凤位的理由是——子凭母贵。
我当端宁皇后的第二天,咸袖成了太子。
从此,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穆胤时不时会过来,我们两话不多,一般都讨论咸袖的功课和生活。有一次他突然问我想不想吃点什么,他可以托人去外面买。我久久愣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早就学会一个人苦撑,心里的防备甚至连这个曾经深爱的男人都不能看透。
因此,我回答他:“没有,皇上把臣妾照顾得很好。”这一轮,他愣了。说起来,真是个滑稽有趣的场面。
再后来,我怀孕了。穆咸袖支支吾吾地跑来问我:“额娘,有了弟弟你会不会不要咸袖?”
我摇摇头:“当然不会。”然后他蹦跶地出去,我隐约听到他向穆胤请安,却迟迟未见穆胤进来,问门外守着的宫女,她们只说皇上来过,站了一会儿又离开了。突然间,我心跳得厉害,好像哪里出了差错,却又寻不见。
和康嘉皇后一样,我也早产了。顺产的痛苦让我虚脱极致,却仍然成功地听见孩子出世那一声嘹亮的啼哭。闭目歇息小会,仍不见奶娘抱孩子过来,我心慌,跳得厉害,大喊大骂拿杀头威胁,才知道孩子被穆胤抱去了炉房。
生孩子的时候是冬季,漫天大雪冷得透彻。我拿了奶娘剪脐带的剪子冲出去,那一身单薄的外套根本顶不住这冰天雪地的侵蚀,再加上刚刚临产的弱体质,我很快就支撑不住,摔在一片皑皑白雪中……我依然清晰的记得,雪花落倒脸上,接触滚烫肌肤,融化成雨滴从颊面滑落的触感。
母亲的力量是无比庞大的,跌跌撞撞中,我推开了炉房的门,里面只有两个人,穆胤和高泉,他们俩错愕地瞪着我,而我只关心他怀中那个用棉被包过的婴儿。我准备冲过去,穆胤将孩子交给高泉,奔过来不让我靠近,冲过来的时候,他的双眸是直视我的,我也在直视他。就在彼此相视的那刹,他淡淡地命令:“把孩子扔进火炉。”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残忍的话,一个父亲吩咐把自己活生生的儿子用火烧死。
孩子被丢进火炉的那一瞬,我停止了挣扎,呆呆地望了望火炉,然后才冷静地望他,举起手中的剪刀毫不留情地插进他的臂膀,语气比起他更加冷淡:
“你杀了我儿子,我便要你一命抵一命。”
那夜的炉房显得异常暖和,我紧紧地挨着炉壁待了一宿,也没谁来管我,他们都忙着给那位尊敬的天子看伤势呢。所幸也好,我可以和未曾谋面的儿子多些时间相依偎。
穆胤再次出现的时候,我的胳膊外侧因为长时间接触高温而慢性烫伤。他什么怪罪的话都没说,确切的说法该是彼此沉默,他要帮我涂药,我就任由他摆弄,他拦腰将我抱起,我也不曾反抗,跟一块木头无异。
他一直抱我到我住的宫殿,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他一路上都没有放下我,直到回家。
大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毫无停歇的意思,除了我和他,偌大的皇宫仿佛被清空,萧瑟,冷清,一丝人气再不沾。
风雪里,我的意识不太清醒,从包裹自己的裘披里伸出手来,碰触他因低温而冰冷的面颊。
我问:“胤哥哥,累不累?”
穆胤惊住了脚,大概没料到我会提起这个称呼,低下眼脸注视怀中的我,轻摇头:“不累。”
脑海闪现以往的画面,年幼的我好心想帮他擦干净脸上肮脏,却弄巧成拙,然后在众人的笑声中委屈地哭了……现实中我也在哭泣,第二次亦是最后一次当着他的面哭,从此以后再不曾发生过。
突如其来的悲伤,是我发现昔日的对话已经无法重新继续,穆胤的脸干净帅朗,一点灰尘都不沾,我根本无法和他要求:“胤哥哥脸好脏,莞莞可不可以擦擦?”然后见他点头说好。如今的我已然不会搞砸所有,而周围也没人能笑出声,小时候的皇后约定早已曲折中实现,他也无法再拿这个来安慰我。雨花石的法术我早就不再相信和维护……一切都已随十几年来的积雪掩埋往昔深处,找不回了。
“莞莞……”穆胤不知该如何安慰我,只能茫然地唤一声。
“皇上可以爱上世间任何一名女子。”我打断他,然后才在他疑惑地打量中再次开口,“……但求从此以后,请穆胤务必不要爱上莞莞,即便到百年后。”
这个荒谬的请求他应允了,以皇帝的名义,只不过应允之前他经历长长的思索,最终闭嘴不言。我能看出他想问些什么,但具体想问什么我也猜不透……对于我而言,没必要了。
什么惩罚也没有,什么议论也没有,刺杀天子的罪名终究被我幸运地逃开。穆胤对外宣称穆隼桐刚出生便夭折,并由第七子升封为第二子,除开穆咸袖以外的皇子全部退一位。
隼是猎鹰的意思,桐是美丽的树木,穆胤起的名字,寓意我的儿子虽然只在世上存活一刻,却犹如猎鹰安睡于梧桐那般,令人不敢忽视……挺讽刺吧。
生了一场大病,初愈便得知不能再生育,由此还引发了凤位不保,最后由穆胤和太后全力压制下来。几乎知情的人都认为我该对穆咸袖恨之入骨,但实际情况完全相反,我将全身心都系他身上,并不为什么,仅仅感觉真正陪伴我在宫墙的,就剩下这个孩子了。
“皇上来睡的时候,我都会在我俩之间隔一碗水。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雅莞卿以这句淡淡的话语结束整个故事,似乎终于困顿,闭上眼沉沉睡熟。
悲怜的眸子久久未消散,扎安绘深知自己听见的并非一个深宫女子的艰辛历程,同时亦为一场皇室丑闻,胤昭帝最不堪的硬伤中的一根。她并不知为何雅莞卿需要这般详细地叙述给她听,但能隐隐觉察到,她这些举措必定对王爷会造成伤害。
这春狩的第一晚,注定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