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回行宫。”路茗牵了马过来。
祁槿声摆手说不必,“时辰不早了,你再不走可赶不上投宿。再说,我还有些东西要买。”
路茗一想也是,就嘱咐了珊瑚与小茴几句,朝身后的几人喊了声“出发”,策马缓行而去。
看着路茗一行消失于桂安街尽头,珊瑚领着祁槿声找买文房四宝的店铺,因为但凡这些店都会搭卖丹砂。
珊瑚站在柜台处与掌柜询问了许久,才问到她们要买的那种丹砂只有明霞街上的博文馆进货。
“看姑娘您也是行家,我也不敢瞒您,我们这儿卖的都是褐丹,里头加了茴香与葛树,用在书画上三十年都不会褪色,可您要的那种鲜丹是不搀任何杂的,我进了货也没人要啊,您要找啊,还得上博文馆去,博文馆的蔡掌柜就爱进这些稀奇玩意儿。”
珊瑚问明了明霞街的位置,三人又转道去明霞街。
出了桂安街,车马明显少了,衣着普通的人渐渐多起来。明霞街距离桂安街不远,两个路口转弯就到。
据方才那位掌柜说,博文馆旁边有三四家茶楼,应当很好找。目光刚从左侧转到右侧,祁槿声就在灯笼架旁边看见了街角站了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身影。
那灯笼架很高,木料又新,上面挂着几盏红灯笼,底下流苏随风而动。
沐寒烟今日穿了件青色外衫,领口袖口的云纹如华章镌刻于青玉之上。
也不知他在那儿看了自己多久。
小茴扯了扯珊瑚的衣袖。
珊瑚顺着郡主的目光望去,却发出一声惊呼:“沐公子?你……你不是去崔尚书府上了么?”
祁槿声好整以暇地抱臂微笑:“是啊,沐公子,你不是去崔尚书府上了吗?崔尚书大人没留你住两天?”
沐寒烟失笑,携起她的衣袖:“不过上门致个歉,全一回礼数。走了,你不是要买丹砂?”
到了博文馆,他们又遇上了以为熟人。
四公子何臻正在博文馆楼上指点几位学子模样的年轻书生作画。
“你怎么在这儿?”祁槿声问。
四公子对着一排盛狼毫笔的格子挑挑拣拣:“这是我先生开的店铺,我在这儿指点几位师弟。”又问,“倒是你,你又为何来此?”
“我来买些书房里用的小物件。听说这儿稀奇物什多。”
四公子闻言又问了一句:“可要我替你挑?”
祁槿声望了一眼楼梯处探头探脑的书生们,对他说:“你忙你的,我带了个军师。”
沐寒烟适时上前搭袖一揖。
四公子点了点头,背过手,回身踏上楼梯。
楼梯处的书生们见他转过身来,顿时作鸟兽状散去。
回程时,已近日暮黄昏,沐寒烟与祁槿声共乘一骑。珊瑚与小茴则驾着马车远远跟在后头。
“冷不冷?”沐寒烟轻轻揽着身前的女子。
祁槿声摇头,她从头到脚都裹在狐裘里,又被沐寒烟单手环在胸前,没觉得多冷。
“路茗今日走,我来送送他。”她的下巴埋入立领中,说话不甚清晰,沐寒烟却听得分明。
“上元节已过,王府诸事繁多,路茗回去,与小拙秦叔也有个商量。”路茗今日启程,是早已定下的,他们都知晓,所以沐寒烟心中转了好几道,也想不透她为何忽然提起路茗。
祁槿声却忽然转了话头:“有时候我在想,幸亏你不习武。”
沐寒烟收回心绪,勾了勾唇:“哦?”
“你已经厉害得能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若能像路茗那样上阵杀敌,南郡上上下下还不是任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可惜寒烟不用武。”
“是啊,可惜了。”
沐寒烟踢了踢马肚,白色的骏马飞驰在京郊荒野上,在疾风劲草间踏出一道凌冽的痕迹,骤然远逝。
在你看来,我只不过是驻足一时的过客,随时打好了包袱准备离去——我是不是过客,且待时间替你磋磨验证。
京郊行宫,燕谷不在,沐寒烟也不在,四公子住在城中别院未回,只有惠宁小公主来找祁槿声玩儿。
“郡主姐姐,你看我的毽子好不好看?快来跟我一起玩儿!”
奶娘赶忙将她搂住:“郡主忙着呢,公主你听话跟奶娘去院子里玩儿!郡主,奴婢告退。”
惠宁像是惊了一下,脑袋一缩,不敢作声。
“嬷嬷等等。”小茴从屏风后出来,“郡主叫人从南郡送了不少小玩意儿过来,公主殿下跟奴婢看看喜不喜欢。”
奶娘牵着公主望向祁槿声。
祁槿声目光从书上移开,对着她们微笑:“都出了宫了,该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公主才十一,莫拘着她。小茴,你带公主去。”
惠宁好似很怕奶娘,牵着小茴的手一步一回头。奶娘低着头,一言不发。
“嬷嬷是哪里人?”祁槿声忽然问道。
奶娘答得毕恭毕敬:“奴婢祖籍明月洲。”
祁槿声点点头:“原来嬷嬷与皇后娘娘是同乡。我年幼时听皇后娘娘提起过明月洲,夏夜凭栏眺海,明月高升的景象却一直未曾得见,真是遗憾……嬷嬷进宫几年了?”
奶娘拘谨道:“回郡主,奴婢进宫至今一十六年整。”
“这么久了?”祁槿声感叹道:“那嬷嬷必定很思乡吧……莫说一十六年,我离家不过数月,已经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了。”
“奴婢自幼父母双亡,对故土并无牵挂。奴婢眼下唯一的牵挂只有公主殿下。”
祁槿声欲与她聊一聊皇后故里,却被她引着聊起了惠宁公主,心中就已明白,此人可能不是重要角色,但心机却不输皇后身侧那位青姑姑。
“公主近日已经开始学四书五经,请容奴婢早些带她回去。”
祁槿声端茶轻抿:“自然是听嬷嬷的。”
小茴放下了门帘,沏了壶茶倒上一杯:“郡主,这位奶娘是皇后的人。”
“不奇怪。想必她也并非重要棋子,否则不会在惠宁公主身边一摆近十年。”祁槿声端茶轻轻一嗅,“怎么换了?”
小茴道:“好像是燕公子吩咐的,说什么红袍不与郡主服用的药性相冲。”
“他可曾说何时能停药?”
小茴抬起头:“听太医所说,郡主身患寒疾多年,要断根最迟也要服用到明年此时。”
纤长的手指扶着茶盏,杯壁细滑:“燕谷可曾说何时走?”
小茴心中奇怪,那位燕公子要走?她摇摇头:“不曾听说。”
“叫他到后花园见我。”
“是,郡主。”
行宫客房。
窗外一支红梅悄然绽放,幽幽冷香飘入室内。
一名身穿浅蓝罗裙的侍女俏生生立在门边,对着里头的人行礼:“燕公子,郡主请您到后花园见她。”
那窗边的男子轻瞥过来一眼:“你是郡主的侍女?我好像没见过你。”
侍女低着头:“奴婢小茴,是王爷新调来侍奉郡主的,燕公子之前应该不曾见过奴婢。”
燕谷探手,将那支梅花折下捏在指尖,嗅了嗅:“本来还想找个借口不摘你。”
见他拿着一支梅花悠然朝花园走去,小茴不由得纳罕:这位燕公子性情颇为古怪,瞧着没沐公子靠谱,郡主怎会看上他?
无论郡主如何看上了燕谷,那都是陈年旧事,对于燕谷而言,眼下恩怨两清,恰是他所求。而对于祁槿声来说,燕谷是走是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为她这一段无始无终的感情画上一个结局。
就像戏文,结局是欢喜或悲伤,那都无关紧要,祁槿声只求个曲终情散去。
行宫后花园。
冬日的京畿花木稀少,荷塘畔的垂柳叶子落尽,开阔的庭院四角,植着零星几株桂花尚算绿色。
燕谷是第一次走入这后院,就是在南郡时,他也极少进祁槿声的茂园。虽然他们相熟于幼时,但其实多数时候,是祁槿声从一众侍女眼皮底下偷跑出来寻他。燕谷还能记得很清楚,每每偷溜成功,她脸上的喜悦。
后来他才晓得,照顾郡主的侍女哪有那般无能,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遂了她的愿,然后悄悄跟在了后头。
“你来了,坐吧,同我就不必拘束了。”
燕谷从善如流地坐下,不经意看她那一眼,却让他发现了许多事。
她变了。从精灵活泼的小姑娘长成从容大气的南郡郡主,眉间的执着仿佛散去。
可燕谷也记得,几日前他拉住她时,她那凌厉的目光——分明还是有些在乎的。
祁槿声算着他来的时间,倒好了茶水。
“找你来,一为叙旧,二为那日失礼向你陪个不是,望你不要计较。”
燕谷喝下了这杯茶。
茶是红袍,水是第一道水,故而味道很浓。
“我失礼在先,怎么能让你道歉。”
祁槿声摇头:“不管你如何失礼,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摆着,我也不该说出那些话。”
燕谷扯了扯嘴角,想扯出一抹笑来,却干巴巴地说了句:“我不怪你。”
祁槿声如释重负:“那就好。”
假山拐角处,珊瑚端着药走近了:“郡主你在这儿啊,可让奴婢好找,快些喝药。”
望了燕谷一眼,祁槿声取过药碗饮尽,也不用珊瑚准备的蜜饯。
“我觉得今儿我才彻底放下了。过往种种,是我对不住你,今后若有所求,南郡郡主祁槿声必竭尽全力助你。”
今后对你燕谷,我只是南郡郡主,再无别的身份。曾经求而不得的人,是做不成朋友的,祁槿声看不开,所以执着了三年。如今看开了,才觉得山高水远从此相忘也很不错。
燕谷给了她那味药引,便作两清,岂会找她帮忙承她恩情?他站起身,深深一礼:“如此,多谢郡主。”
祁槿声回了书房,珊瑚端起空碗正准备离去,却听燕谷叫住了她。
“燕公子有事吩咐?”
“你手上的蜜饯……郡主不用?”
珊瑚看着药碗,仿佛很难过:“是啊,郡主说她已经习惯了药味,所以不觉得苦了。但奴婢还是每回都备着,郡主的药方常换,万一哪回药苦得无法下咽还能靠这甜味压一压……”说罢珊瑚又高兴起来,“燕公子,郡主快好全了对吧?”
燕谷用力点了点头:“那可是本公子亲自跑遍高言所有雪山才找到的药引,岂能砸了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