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冬柏厅。
张家老太爷张睿渊坐于首位,一身寻常富家翁打扮,笑眯眯地招呼黄枸岐喝茶。
黄觉翊和聂冰与张睿渊寒暄见礼之后,便被张家家主张浩正带往厢房北三所稍事歇息。
黄枸岐抿了一口,舌尖微甜,一股茶香慢慢从鼻端沁到咽喉,四肢百骸是说不出的轻松快慰,忍不住赞一声,“好茶!”
再细细品之,彷佛在人眼前幻化出一片温柔而秀丽的江南水乡,里面飞舞着翩翩羽蝶,漫舞着美人的香魂,纷纷扬扬飘飘荡荡。轻轻咽下,自然味纯,色净香幽,直达心田,更是道不尽的甘醇舒畅,纵是凡夫俗子也能去掉娇饰与浮躁,忘却得失荣辱,心境如火,意趣自生,真乃茶不醉人人自醉,又赞一声,“好茶!”
张睿渊暗自好笑,这是江陵特产的秋霜茶,确是上品,但还是比不上明前采摘的雨衣焙,用荆江源头活水泡上一壶,光是想想就满口生津,只可惜这茶不能久放,一过季就失了味道,自己也不能常喝。
黄枸岐陶醉在茶香余韵中,“千羡万羡荆江水,曾向江陵城下来。三公子这一句胜过老夫胸中万言啊!”
“哼。”张睿渊撇嘴轻哼一声,“那小子不好好读圣贤书,不过有些歪才情,附庸风雅而已,能有什么大用。”
黄枸岐一时语塞,圣贤书大概指的是那些经营之道吧。倒也是,想当初自己一心钻研炼丹灵术,哪会对诗感兴趣,初次听时也不觉其中真意,直到修灵之际才有些体悟。那段时间着魔一般,连炼丹都顾不上,整日抱书悟境,诗中百态,直透肺腑,虽然修为当时并未有丝毫精进,但读完总有心境清宁的感觉。现如今修灵无心魔,无瓶颈,隐有通玄之意,大半有这诗的功劳。不过这只是个人体悟,不能确切地证明是否有益。
黄枸岐不再多说,试探道,“听说贵府出了些事?”
张睿渊抚须不语,意义不明。
改直接了当,“莫不是凝霜凤血丹被夺了去?”
张睿渊冷笑,“灵药谷倒是消息灵通啊,我刚得到消息不过几日,你们就了解得一清二楚。”
“不不不,前几日对贵府商队被劫有所耳闻,现又急急唤我们过来,故有此推断。”黄枸岐看似有些慌张地解释,而后眉头一皱,“既是灵丹被夺,那真凤血脉该如何是好?”
张睿渊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谷主千金可答应嫁入我张家?”
黄枸岐疑道,“既没有灵丹,便没有真凤,谈何婚嫁?”
“我还有一颗。”
※※※
荆门山的主峰上开辟了诸多洞府,乃是张家供奉的清修之地,五峰之间的大片谷地也种着各色灵株灵植,张家供奉大都于此炼丹修道。但并非所有都是如此,像五鼎老人这样的炼丹大师虽挂名为供奉,但实际上并没有脱离自身门派加入张家。只是钟山剑派以剑闻名,仓库里只有点上品丹药遗存,却无可炼上品丹药之物,毕竟有那东西还不如与炼丹门派换些灵丹实在,谁能想到后辈里出来个上剑不练专炼丹的奇才。
于是就有张家出面提供炼丹灵材,甚至是丹方,而五鼎老人挂名为供奉为张家炼丹。且不说高阶丹方珍贵无比,只是亲手炼制上品灵丹就有莫大的吸引力。
数年来五鼎老人炼制七品丹药数十枚,八品丹药也有七枚,已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几位八品炼丹术士之一,更是在半年前尝试炼制九品灵丹炽血凤魂丹,只可惜异想天开的炼丹法门有些缺憾,没能成功。
九品灵丹,仅三枚存世,已数千年无人能炼制成功。五鼎老人在没有丹方的情况下,根据八品丹方凝霜凤血丹添改而炼,勉强有九品之力,引来天地异变,九天神雷只待丹成就会劈下,一旦渡过这丹劫那就是真正的九品灵丹。
然而九品灵丹终究没有那么容易练成,不知何故,九天神雷骤然四散,灵丹也溃裂将毁。五鼎老人急急启用锁灵大阵,以保丹内灵气不散。三天三夜,百般祭炼才将灵气稳住,只是灵力过于庞大,难以成丹,最后一丹分二份,一枚九品灵丹化作两枚八品灵丹,这才成功出炉。
一青一紫,两丹悠悠转,带起磅礴的力道,竟又有引天劫之意。
五鼎老人长笑不止,“一丹便有八品上阶之力,两丹合而成九品,九品啊九品……九品……”
不知五鼎老人用了何等以身祭丹的法门,丹成便是身殒,身影渐渐变虚变淡,化作一道青光融入两丹之中,惟那长笑声回荡不止。
天劫始终未临,想来也并没有九品,只能说伪九品罢了,可那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炼出真正九品的炼丹术士再也没机会炼了。
也正是因为两丹合会引来天地异象,这才分开护运回张家。没想到居然就出事了,泛着紫光的那枚被贼人所夺,万幸的是泛青光这枚已经在张睿渊手里了。
“这便是凝霜凤血丹。”张睿渊手中朱红色木盒里有青光流转丹药一枚。
这是露天的演武场伏虎,夜色深沉,那轮血月还静静悬于夜空,正北方有颗异常明亮的星与血月遥遥相望,其中是薄云也能遮住的星点,像碎金一样胡乱撒着。
演武场并不大,正中是刀削斧劈不留痕的青岗岩砌成的比武擂台伏虎台。十丈见方的伏虎台四周是百来根火把,却照不明五人的样貌。倒是凝霜凤血丹泛的青光让张睿渊看清各人的讶异神色,灵药谷世代炼丹,却没有出过八品的炼丹术士,不像真医仙门那般,即使没落也有八品灵丹拿得出手。
“八品上阶!”黄枸岐那种兴奋狂热一眼就看得出。
黄觉翊也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
管家张云瑞一介凡人并不能修灵,都能感受到这丹药莫大的诱惑。
反倒是真凤血脉并没有太大反应,聂冰只是感到那丹药散发的气息有些亲切。
张睿渊平稳地递给聂冰,没有丝毫肉痛的样子,“就在这服了吧,我们给你护法。”
聂冰也没有做作地推辞,接过来,点头道,“嗯。”
聂冰盘膝坐下,张睿渊带着其他人退到伏虎台下。
演武场确实不大,但就聂冰一人坐于中央的时候却显得空旷无比,至少可以坐数万人的演武场只有自己孤单单一人,一股幽然孤寂之感由心底最深处滋生,就像独处南方的一颗孤星,俯瞰人世间数亿万年,却甘于如此。
聂冰捏起凝霜凤血丹,青光顺着指尖就侵入肺腑,注入一股清畅快意。这才注意到那丹药表面凝着薄薄一层霜雾,形成冰晶状的丹纹,绚丽缤纷。
聂冰也未曾多想,朱唇微启,凝霜凤血丹就纳入口中。
入口即化,就如雪水一般,没有任何味道。
雪水一开始还是融化般,润物细无声,下一刻就犹如雪崩般,浩浩荡荡,所过之处摧枯拉朽通通掩埋。大半还逆流直上,直冲紫府,聂冰猛地僵直身体,有种前世今生恍如隔世的奇妙感受,本有一抹身影深深印在内心深处,此刻却悄悄淡了下去。
两行清泪默默淌着,有无名火起,舔舐泪痕。
一声清唳,聂冰身后突现远古凤魂,惊天而起,无名火大盛,刹那间笼罩整个伏虎台,火势以凤魂飞天为线,扶摇直上青天,以聂冰为中心,旋转翻腾,好似火龙卷一般。
天地风云变幻,惊雷四起。
厚密的云层从四方围拢而来,火线破天一般,云层深处凤魂振翅长鸣,云中雷电四逸而出,像枯枝一样插满整片天空,煌煌如白昼。
凤魂再发厉啸,北风骤起,吹得火势愈发骄狂。瓢泼的大雨顷刻而至,却近不得这火分毫,全都蒸腾成雾,拢在场间,本就在火中的身影更加看不真切。
凤魂竟不知何时凝出实体,一声凄唳,声波肉眼可见,圈圈扩散而出,云一触即散,转眼风停雨歇,血月当空。
凤魂三啸而后,长鸣不止,绕火盘旋而下,直击聂冰天灵,聂冰不由自主站起,悬浮离地,一身衣裳瞬间化为飞灰,怀中掉出一只雪白小貂,小貂浑身抽搐躺在地上,痛苦不堪,眉心有火红毛发生出,仔细辨认,足爪上也有些许,看上去神武非凡。
凤魂与聂冰融为一体,聂冰眉心有火焰燎出三道凤羽印记,一头黑发酒红半染,娇美异常。
火势盛极,席卷整个演武场,张睿渊提着张云瑞的领子就往外跑,黄觉翊更是早早就退了出去,也就黄枸岐贪心,非拿葫芦收了些凤凰火才甘心。
凤凰火哪有那么好收,此火不仅凶烈还有灵性,烧穿了葫芦,还带着黄枸岐这些年收集的不少异火回去,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心痛得黄枸岐肝颤。
就算他们出了演武场,也是燥热难耐,而且这热完全不能用灵力抵御,燎得他们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不知何时张文辉也来到演武场,一件苍蓝散花锦袄,星一样闪烁光辉的双眸,神采飞扬品貌非凡。
张文辉眉心一点光芒亮起,旋转浮出一繁复难明的印记,仿佛受到感召,飞身进了演武场,张睿渊连阻止都来不及。
好在张文辉并没有进多深就盘膝坐下,凶烈的凤凰火在灵印的庇护下并没有伤到他,身周澄色光芒大盛,隐隐有赤红之象。
大火烧了近一个时辰,才渐收渐敛,整个江陵都惊动了,所有人都被这漫天的大火吓得不知所措,不过也许有人偷笑也说不定,毕竟火起之处正是张家。
演武场外已经站满了人,基本上张家人都到齐了,后山的老供奉惊动了大半,即使闭死关的也有所感应,只是没有家主令传密必不是张家灾祸,也就懒得理会那么多。
张文辉随火光内敛也朝里移,直到伏虎台下,这时已经没有伏虎台了,全融成一滩岩浆,现在还是半凝固的状态,黑红的岩浆冒着热气。这火十分暴烈,张文辉靠火炎灵印才勉强夺了丝毫,即是如此也能助其破境,总算是达到赤灵一阶。
火光渐渐散去,不知何时满地已开遍各色小花,在缝隙中还不断有青绿的芽儿冒出,还有啾啾鸟鸣不绝于耳,四面八方飞来的数千大小鸟儿屈脚独立场间,整整齐齐围了一大圈,静静地等待着。
烟雾缭绕中有一女子走出,眉心三道凤羽隐于火红发梢之下,发梢以外仍是漆黑,好似铁丝烧得两端通红。如之前一般样式的衣服,小手拢在宽袖之中,只是纹饰不再是之前那般简单,到处都是火红的炎焰纹路,胸口绣鼎的地方改绣着展翅的凤凰,赤红的玉带钩也是凤凰的样式,就差直接写上真凤血脉四字。这浮夸的衣饰是聂西风在聂冰出发前特地定制的,聂冰倒是不喜,但就在刚刚一身衣物化为飞灰,平时纤尘不染也没有随身携带衣物,只得从储灵袋里找出这浮夸的衣裳。
张文辉呆滞不知如何言语,演武场外呼啸风起,以张睿渊为首,十几人掠空而来。
演武场里铺的石块都烧成渣样,踩上面和沙一样,四处都是焦黑,一缕缕青烟不散。
张睿渊首先发现张文辉身上的红光,惊道:“辉儿,你赤灵了?”
见张文辉点头确认,四座都是倒吸冷气,这才一时辰功夫竟由澄灵七阶直上赤灵?
黄觉翊神色一暗,果然天才不能以常理论!
黄枸岐忙上前问道,“冰儿,你如今是何修为?”
聂冰随意翻腕,有流火随心,“我也不知。”
“已无灵光流转,必是涅槃!”其中一位供奉齐言书说道。
其他供奉皆点头赞同,而黄枸岐和黄觉翊则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一个时辰前她还是青灵阶而已!连跨四境?神迹吗?
这还真是神迹。
本来就是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