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已经很久没有好消息再传来,宁父身体的恢复状况像是到了停滞期一样,每天的检测报告上,不再有新的、让人惊喜的数据产生。
宁清暗暗焦急起来,几乎快取代了特护的位置,天天都守在病房里。
林之洋来的时候,宁清正在为父亲读报纸,她的声音清润,念着那涉及时政的文字,竟也意外的和谐。
对于林家所有人,宁清都是亲近不起来的,或许也曾经拿他们当亲人看待,可是自从他们袖手旁观宁家财产被人霸占之后,她心底的那份牵绊便被生生掐断。
但是,毕竟是长辈,该有的礼貌她还是会做到。
林之洋被外甥女让进来之后,就状似担忧地看了看病床上的妹夫,“前段时间忙公务,也抽不出时间看你爸爸,清清你不会怪舅舅吧?”
宁清摇摇头:“怎么会。”
林之洋低头拭了拭眼睛:“其实我不来,还是因为怕看到你爸现在这个样子,……当初多精神的一个人,现在……”
“二舅!”宁清打断他,语气坚定:“我爸会恢复的,一定会!”像是说给他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是是是,一定会好的。”林之洋也意识到刚说的话不太合适,忙不迭地应和她。
到了每日固定的按摩时间,特护走进来先备好了热水和毛巾。
林之洋趁机向宁清道:“清清,咱们先出去吧,二舅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宁锦程所住的高级病房还带有一间小客厅,宁清带上了门,以免扰到父亲,用眼神询问般的看着林之洋。
“清清啊,你知道二舅比你爸还大上几岁,按说早到了该闲赋在家颐养天年的年纪,从前是你爸身边缺人手,我才离开你外公的林氏,过来帮他的忙。你爸他病倒以后,我本来也想着辞职算了,可又怕你爸辛辛苦苦闯出来的事业没有了自己人的扶持,会落入外人手中,所以才多留了几年。现在,……”他看了看宁清的脸色,“说句不好听的话,……宁氏现在基本上已经改姓钟了,我再赖着不走也没什么意思。而且,你表哥虽然不成器,但好歹也是男子汉了,应该能养活我跟你舅妈。人老了,就盼着能享享儿孙的福,可是我跟钟少提了几回,他都没批准我的辞呈,所以,清清,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原因?”
宁清沉默了,对于林之洋的这番说辞,她自然不会全信。事实上,她曾无意间在父亲的书房外听过,当年外公同意将母亲嫁给父亲的其中一个条件,就是要让二儿子能在宁氏任职,并且一进公司就直入高层,坐上了副总的位置。
以一个不受宠的女儿,招揽一个德才兼备的女婿,并且换取儿子打进一个蒸蒸日上的企业内部的机会,她这个外公的手段不可谓不高端。
所以,对于林之洋对当年的往事冠以“为帮助父亲才进入宁氏”的解释,宁清只当成是笑话来听。
“二舅,你知道的,我对公司事务一向不懂,也不想懂,这个忙,我没办法帮。”
林之洋有些急:“清清,其实当初你们家出事那会儿,我也想着帮忙的,只是,你知道,我能拿出来的钱跟公司那么高的债务相比,实在是杯水车薪。林氏这些年走得摇摇晃晃的,基本上都是收支平衡的状态,也是有心无力啊……”
宁清抿着嘴,已经听腻了这种干巴巴的解释。
林之洋也看出了她的反感情绪,也只得叹了一口气:“二舅知道你在钟家人底下受了不少委屈,但凡林家有一点儿能跟钟家抗衡的能力,也一定会护你周全,可这青城是钟家的,咱还不都得看他们脸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这话才真真正正是宁清的痛处,有谁愿意在半个仇家的人面前强颜欢笑?她咬着唇,眼神悲哀地望着一墙之隔的父亲的方向。
“上次你外公生日宴会上,我看他对你还……”林之洋捕捉到她转瞬即逝的僵硬,叹口气:“唉,公司现在进来不少新鲜血液,我们这些老人明显跟不上步伐了,不过我们好歹也是跟过你爸的,趁别人没嫌弃的时候,主动开口,给自己留个体面,也全了你爸的面子不是?”
宁清低下头,默默地思量着。
“清清啊,但凡二舅还有一点儿门路,也就不会来麻烦你帮忙了。”
宁清思考半晌,终于点头:“好。”
林之洋自然喜出望外。
宁氏是宁锦程从一家小旅社一点一点做大的,他曾经的愿望是把宁氏旗下的酒店开到每一个城市去,打造出一个超级连锁企业。在他出事前,宁氏的酒店已经有十六家,而在他沉睡这两年,钟磊已经又连开八家。
在这方面,即使宁清不愿意,也必须承认他的魄力和手笔。
所以有人才会说,钟家的两个人,钟其秀让宁家的人脉一度达到最繁盛,钟磊则让宁氏达到一个新的顶峰。
宁家的酒店,名叫安宁。
宁清再次走进安宁所属的大楼的第二十七层的时候,有一瞬间的陌生感,到底不是原本的宁氏了,前台小姐对他的称呼也由“大小姐”变成了“宁小姐”。
宁清握紧手中包包的细带,更加绷直了脊梁,目标明确地走向标有“总裁办公室”字样的房间。
秘书的内线电话打来的时候,钟磊愣了半晌,差点儿以为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自从他接管宁氏以后,这已经成为了宁清的禁区,这是她一贯的逃避心理,总以为不想,事情便不存在一样。
正想着,门已经被敲响了。
“请进。”他压抑着心口翻滚的情绪。
这是时隔两年后,宁清第一次走进父亲的办公室,不,应该说是钟总的办公室。
只是没想到,这里竟保留了父亲在时的原样,连新的桌椅都不曾添置。
父亲偏好古朴的风格,而钟磊,宁清还记得他家的装修,无一不是经典奢华的现代派,他能容忍自己在这样的古董房中办公,倒真是出乎宁清的意料。
钟磊没在意她眼中的诧异,只吩咐秘书去端杯热牛奶进来。
“你来不会就是想看看我有没有保护好你爸的办公室吧?”她不说话,钟磊只好先开口。
“我只是……路过,就进来看看。”
钟磊也不拆穿她怎么会路过医院和家里这两点一线之外的地方。
宁清也为自己不靠谱的理由脸红,所以掩饰性地环顾四周:“怎么不把房间的格局改一改?”
钟磊也随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这间办公室,意有所指:“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乱动。……但是,如果该是我的,我绝不放手。”
宁清躲过他炽热的眼神,语带质疑:“是吗?不是你的你就不碰?那那些是什么?”她看向办公桌上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
钟磊胸腔里因她的到来而翻腾的情绪突然就停滞了下来,似笑非笑:“那你觉得这些,我管或者不管,哪个对你对你更有好处?”
宁清垂下头,不可否认,他的确在宁氏的生死关头出面力挽狂澜。但是那并不代表宁氏从此就是他的了。
她眼底泄露出的恨意和鄙夷再次刺痛了钟磊的心脏,他摊手冷笑:“宁清,如果你认为我一周分出大半的时间来管理你家的酒店,反而弃自己公司于不顾的做法,是想侵占你家家财的话,你大可以选个人出来接了这摊子,我乐得清闲!”
看她沉默,钟磊更加嘲讽地建议:“或者可以从你外公家选个人?”
说到外公,宁清又想起今天来的另一个目的。她抬起头,直视钟磊:“你为什么打压我爸手底下的老员工,又不准他们辞职,这样不尴不尬的晾着他们,你有什么居心?”
“居心?看来有人去找过你了啊。”钟磊靠近她,一步步将她逼进办公桌和他的双臂支起的范围之内,他的声音含着咬牙切齿的悲哀:“我最大的居心就是希望你宁大小姐以后不要总听一家之言,我钟磊不是什么君子,可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小人!”
他的声音狠厉,带着被怀疑后的愤怒。
有人敲响房门,大概是需要他签署文件什么的。
他暴戾地回头,冲着门口吼了一声:“滚!”
那厢立马没了声音。
宁清被他半困在怀里,又急又怒又怕。她此刻才意识到,今天来这个已经不是自己地盘的地方质疑现任主人,是自己干过的又一蠢事。
然而,已经不可挽回。
钟磊收回手,双手抱肩,以一个嘲弄的姿态看着她:“所以,你今天来是想命令我同意你舅舅的辞呈?呵,还真是让人感动的亲情啊。”
宁清沉默的态度在钟磊眼里就是默认。
他点点头:“好吧,如你所愿。不过,”他停顿了一下,“你会后悔的,你早晚会后悔今天来这一趟。”
宁清站直身体,倔强地回望他:“我最后悔的事,是八岁的时候在我爸的婚礼上遇见你!”
她说完这句话,拎起包包,挺直脊背开门离去。
身后,钟磊一拳砸向办公桌,受到震动的桌面上,各种文件雪片一样飞起来,撒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