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之上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沉寂,高大男子依然立在前排居中位置,向下俯视,紫衣飘飘,此时嚣张自负的气焰收敛了不少,看不出面部表情,默不作声,显然对底下那个装束滑稽的伙计模样男子拿捏不准,心中犹疑。
“月白?前辈可否告知实名?晚辈等初出茅庐,孤陋寡闻,还请前辈见谅!”代为开口的,是那先前一路而来,在灵力霞云上传音留仙众人的男子,声音宏亮,身形颀长,一袭青衣,此时合掌在身前弯腰作揖,颇为恭敬。
云霞上的几人隐隐有感,这小二模样的书生气男子不简单,自己等人的作态,他一定瞧得见。
那气息玄灵的蓝白色长裙女子这时候也停下了打坐,白凝如玉脂的双掌纤柔地轻覆在盘着的双膝上,清寒之气在身周流转,一周天又一周天,攀上巅峰。
“璇师姐?”霞云之上左后侧盘坐着的心善单纯女子侧过薄雾笼罩的面庞,朝向蓝白色清冷女子,脆声开口道,腹中疑惑。
心性纯善的青翠色云衫少女虽内心隐约有所感,然而作为一行五人之中修为境界最微弱的一个,对于眼下发生的一切感知得并不多,只觉得那穿着怪异的伙计救下了那群无辜的凡人,真是件大大的好事。
然而单纯归单纯,并不意味着少女真是个心智未开的稚子。以少女的简单心思看来,能随意化解那讨人厌的韦良羽施出的“回念”之术,能令心气颇高的卓云凡师兄敬畏行礼,再如何感知不深,少女也明白这个装束奇特而模样无奇的白净伙计显然并不如看上去那样简单。
颇为反常的,心中亲近的温师姐再度无言,然而一身金丹境初期的修为却是在身周运行到了极致,丝毫不见懈怠,气息越发冰冷。
云衫少女倒也通慧,未见丝毫求问未得的不满情绪流露,便静静转过头去,面庞朝向下方街口那个无比安然淡定甚至温和带笑的伙计,一股较之蓝白长裙女子微弱不少的温和气息在身周缓缓流转起来。
冬日早已瞧不见踪迹,七彩流光的灵力霞云倒成了留仙镇光亮的来源,白雪映衬下,不但明亮如昼,而且五光十色煞是好看。但广场上的男女老少,已没了观赏的闲情,簇拥在一块儿,身形摇曳。
“这是怎么回事啊?”有耄耋老人拄着拐杖在人堆里无神地眯着老眼喃喃自语,“我们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仙人?”老人困惑不解,年老体衰,哆嗦个不停。
“娘,你别多嘴了,再惹恼了仙人,又要受罪!”旁边一个中年敦实汉子在一边搀扶着老人,脸上惊恐,急切催促老人不要多言,汉子身边还紧挨着个眉眼焦灼的朴素妇人,神色慌张。
广场上,人人自危,抱作一团如热锅上蚂蚁,身不由己。其中那云游客栈的张东家脸上八字胡随着油脂颤抖着,拉着那花颜失色的张家小姐也赫然在列;还有那捏糖人的老爷子,本也赶趟地到这里来图个热闹,可不想竟遇上了这等祸福难言的怪事,喜庆被充得一干二净,留下了满场的恐慌畏惧,老人唏嘘不已。
张姓的东家艰难地在人群中拨开一个又一个人,四处张望,终于找到了那座顶棚下昂首立着的白衣慕尚,细狭的小眼里这才略微放松了目光,转过身来安抚身边受了惊吓的小女儿。
霞云上那宏音男子的声音从云霄中朗朗传出,听着谦敬亲和,飘过人群,直向广场入口处那随意站立的酒肆伙计而来。
广场东北边缘,抬起那早不见下巴的蓬乱胡须,老乞丐掂着手里的酒碗,心神丝毫不敢懈怠。这云霞上的五只幼雏倒算不得多大的事,但以天渊神阁那般作风,难保没有几只杂毛大鸟正盯着此处,老乞丐看不惯那沽名钓誉的所谓界南众派之首久矣,不过此时也只希望井水不犯河水。不到万不得已,老乞丐实在不想掺这趟浑水;但这酒肆小二,藏得可是够深呐!这名字......听着很是耳熟.....月白月白?嘶~杜月白!!?
老乞丐眼中神光乍起,混浊目中清明之色直射那道滑稽身影。
老乞丐心念刚起,便听一声轻笑自那广场入口处荡漾开,“全名吗。哦,我姓杜,杜月白。”
果不其然,老乞丐眯起那双不知见过多少日尽月生的耷拉老眼呵呵笑了,闷下头颇为痛快的咂了两口清竹烧刀子,抬起头时油亮的糟乱胡子上沾上了大片酒渍,笑意玩味地斜睨那朵高高在上的灵力霞云,心情舒畅。
不约而同的,广场西边,云爵众人所在这座顶棚的对面,垂手而立的烟灰氅青年司南在听过这声风轻云淡的自我介绍之后,目光低垂,青灰色的瞳孔中透露出思索,“杜月白?哪家的杜月白?”
心头自语,眉目之间倒是宽松了不少,修长身躯自上而下生出的那股拔地而起冰寒与炽热相交杂的气息一点点悄然减弱,司南原本淡逸的面容在这场突兀而来的风波之后变得凝重,此时又一点点回复到洒然写意的姿态,青灰色的瞳孔中精光亮起而后敛没,额间一片光洁,那枚赤红印记再度消隐不见。
司南身后两个少年,被灵力庇护着的槿辰思尔二人,对司南片刻间一起一落的气息变化感知最是明显:陡然而生的剑拔弩张之势不知怎地又消弭无形,导致前后巨大反差的根源,却仅仅只是那个站在远处平凡无奇看不出任何异于常人之处的白净伙计,唯一的特征可能便是那身不搭调的花甲着装和脸上那抹平静中透着其他意味的笑意了。
蓝氅的思尔依旧那副活脱的模样,也丝毫没有人如其名的觉悟,见带头大哥司南这时候恢复如常,剑眉星目之中炯炯的亮光又活泛起来,远远地将那闲庭信步的酒肆伙计从头到尾来回看了个遍,啧啧称奇“真人不露相啊,古人诚不欺我,诚不欺我!啧啧,厉害!”思尔英气十足的俊郎脸蛋上笑意明媚,心中暗自咬牙猛点头。
心神活跃的思尔不知道的是,在隔着广场的对面那排顶棚之下,有个“同道中人”,也正做着与自己一般的事。
“阿爵,这谁啊?来咱店吃过饭没?我瞧着,嘶~好生厉害!”夜修踮着脚尖,从前排慕尚几人肩头的缝隙向广场南边那个葫芦口型入口处挑眉瞪眼,“看这副身家,估计多半没来过咱们店了,唉可惜可惜,失之交臂啊失之交臂~”夜修挤眉弄眼瞧了个真切,总算看清这心中的高人身上衣着比之自己在醉仙居中还要欠缺得多,想必也没那个闲情雅致来店上品味佳肴了,清秀面容上不知真假地写满了遗憾之色,颇有些与这等狭义之士失之交臂的叹惋。
而此时的云爵,一袭苍灰色的玄衣裹身,静静立在醉仙居众人的后排,微翘的眼角眼波流转,目不转睛地定神注视着场中的变化。随着广场入口那个“同行”伙计的出现,云爵能感觉到慕叔身上那股玄奥深涩的气息平复了不少。彤云玉坠在腰间束带上挂着,云爵垂于身侧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拨动玉坠,邪韵天成的眼中思索疑惑之色交织变化,没有理会夜修的顽劣探询之声。
云爵站在后排,头顶只到慕尚几人的鼻子那么高,清亮的目光在云霞与那酒肆伙计模样的男人两者之间流转之后,微微拉近侧看,观察慕叔六人的应对变化。
慕尚气息在体内平复之后,眼中的波动便也随之悄然宁息下来,淡漠无言。
面白无须文士气十足的慕尚心中笃定,自己几人即便真地想要出手做些什么,就凭云霞上那几个后生晚辈,还没法做到预先感知,更别说做出防备了,因此倒也丝毫不担心几人会有暴露身份的隐患。
只是对于这片霞云,慕尚心中微有些不确定,天渊高层几时对于宗内后生这般不吝财物了?宗门内的这些东西也都随意赐予小辈带出?
单手由先前落在空中又再度负于身后,慕尚沉凝的表情未见丝毫放松。至于典庄赵顷二人,也都收敛了身上剧烈起伏的气息,二人再如何愤怒,心中也都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既然眼下这群凡人未受波及,那也没有了过多出手的必要。碰撞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但必定不是在此时此地。
典庄凶悍的浓眉大眼里,择人而噬的凛冽之气蛰伏其中;衣衫翩翩的赵顷单手持扇横于胸前,嘴角笑意冰寒。
杜月白,六人又怎会不知?
那片自高空上“仙人”霞云中射出如流星挂落的幽紫光幕来得悄然,去得也是突兀。只听到一声悦耳的音律响起,幽紫光芒便在空中融解四净,但对于这片世俗之地,却也不是毫无影响。
广场左右两排木制的,竹制的顶棚,此时拱起的棚顶出现了下榻的迹象,木板竹板上更是肉眼难见的出现了一丝溶解。而紧挨座座顶棚的那八张宽大方桌上,水酒吃食都如被抽离了其中的精华一般,色泽暗淡。
以光幕为圆心向外扩散开去百米之内的残留积雪瞬间液化为水,汨汨流动。积留在屋顶房檐上的顺着瓦槽连珠般滴落到了地上,零星分布在黄泥地上的按着地势的起伏由高向低淌去,汇成了小水洼。
先前还不算死寂的人群在高大男子一声夹杂些许灵力修为的怒喝之下,凡胎肉体个个都是脑海绞痛,心神欲裂。好在之后老乞丐喷薄清酒化作雨雾,其中蕴含了定心安神的法门,这才又救离留仙镇众人免遭折磨。但这之后,人群便再无多余生气。
山外不知此时光景如何,但山谷之中确实黑了,好在白雪覆盖了除去这座小镇之外的一切事物,大山,深林,还有这片不算开阔的小平原,又有霞光流转的灵力霞云作为光源,广场上并不昏暗,相反地,明亮得反常,也确实反常。
深冬夜间无风,虽说将近立春,然而无风便是无风,你要叫那千回百转的风翻过几重大山,风也不情愿。但几里地外的山林里,倒是能隐约听见风声呜咽,如笼中困兽被拘于林木间不得出。
自称杜月白的酒肆伙计形单影只地立在原地不动,眼神面容没有出现丝毫变化,笑还是笑,淡然依旧淡然,无奇的一张白净的脸,安宁得仿佛所面对的只是一坛将被自己启封的酒,无所拘束。
身前身后,鲜明地划出了一明一暗两片区域,身前广场闪亮耀目,身后长街院落朦胧,双臂垂落身侧背脊微躬的酒肆伙计杜月白就站在那条黑白的分界线上。
身后院落朦胧依稀自然是因为屋室内桌案上的各式灯盏未被点亮,这会儿本该在家中点上灯,给灶膛里添薪加柴煮上一锅香喷喷年夜菜肴的留仙镇众人此时都被“仙人”招呼在了广场上,一个不落,连笼中犹斗的困兽都算不上,怕也只比得上任人屠宰的鸡鸭了。
人群静默畏惧依然,只是在这天色变幻、昼夜交替的沉静功夫里,广场上人群中不乏有些头脑灵通之辈,渐渐看清了场上的局势,大致分出了三个类别:七彩云霞上的“仙人”,自己这群无所依托身不由己的凡人,还有那个站在那儿傻不愣登不知深浅的酒肆小二。
明眼人瞧得出,这群“仙人”似乎对这孤居镇上寡言少语的酒肆小二颇有些忌惮,这可怪异得紧。要说这镇上有没有啥可有可无的人或东西,这伙计可能也就比南门墙边那口枯井稍微能入得了人心些。实在是寡言少语,独居独处得有些苍白无味了。总的说来,没啥稀奇之处,要真有那份能耐,也不会沦落到咱这僻远的镇子不是?外头的世界可大着哩,这不头顶上就有一群从没瞧见过的“仙人”?
尽管内心揣度疑惑,人群中头脑活络之流依然大气不敢出,头顶的“仙人”们未必没把自己这群人当做如同地里烂泥巴一般可有可无的存在。
夜色低垂,弯月从西南最高的那座黑黝黝的剑尖状山峰上露出了半个身子,月晕静谧无言。稀薄月色下的小镇如同久卧病榻的病患,惨白一片,北面广场的那片七彩的光亮,便如同病患脸上的回光返照一般,呈现出异样的安宁感。那名自称杜月白的酒肆伙计,衣装奇特地站在明暗的交界处,面对着霞云,背对着整座沉寂的村庄,本也白净十分的平常脸上,眉归眉,目归目,似笑非笑,无喜无悲,似是要溶于明明灭灭的月光中去。
也许众山环绕之外的世界还温存着夕阳的余热,但这座小镇广场上却冰寒凛人,心中寒意犹胜体肤之冷。有些小妇人怀抱中的婴孩已在母亲温暖怀抱中睡了一阵,这时候兴许是肚皮空空饿醒了,发出了“哇~哇”的啼哭声,好在留仙镇久处山里,民风朴素之余更多一些粗粝,即便是初为人母的小妇人,在人堆里袒胸露乳喂食奶水也不会有丝毫的矫揉羞涩。上了年纪的这时候都找了张板凳坐了下来,中青少年们倒还精力十足,站在原地颇有些看热闹的模样看着场上对峙的双方。
经由慌乱之后,人群反倒越来越平静从容。
“前辈在此不知......”云霞上那个声音宏亮柔和的青衣青年在一番思索后终于开口,谦敬有度。然而,还未等他说完......
“不管你是何人,可知我等是谁?又可知阻扰我等办事的下场?!”。另一道饱含着怒意的冰寒之声如惊雷般在霞云上炸响,盖过了青衣男子的亲和之声,自云霞上荡出,回荡在广场上,声威赫然,气势澎湃。
灵力霞云随着这一声幽寒的质问,四周跌宕起喷薄的气流,如仙灵吐息,宣示着不可侵犯的仙家威严,将那紫衣男子隐隐约约的身形衬托得更显高大巍峨。
先前那番沉寂,高大男子并非单纯因心中没底而选择默然。相反的,青年心机深沉,更非徒有口舌而无头脑之辈。借着片刻的沉默,紫衣青年头脑中细细思索了一番总门内老人平日里有事没事说起的告诫。
仙洲大陆地域辽阔,纵南北,横东西。以人类为主,分凡尘与修真两界。凡尘自不必多说,有史以来,王朝更替,沧海沉浮便是凡人世俗界的常态,这类日月轮转的景象在仙洲大陆各个角落都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凡尘之外的修真界,又分为五大版块:南界、北域、西荒、东洲、中天界;顾名思义,由五个方位进行了划分。
而紫衣高大青年所在的这片界域,便是修真界之南,也是仙洲大陆南部,称南界。
界南宗流众多,又以九宗为首,哦不,或者说是八宗,那离渊剑宗?呵呵~紫衣青年心底讥讽哂笑,而自家宗门——天渊神阁,宗名倒是与那被默认剔除的离渊颇有些相似,若要自诩界南九宗之首,如今恐怕也没有哪家宗门有底气与闲情来说二话,倒不是没有过,只是那些强发声的出头鸟,最终无一不沦为修真界浩瀚时光洪流中的灰烟,比如这次自己一行人出宗,为的就是把这些灰烬死死地捻灭。
宗门实力的超绝,宗内底蕴的雄厚,宗门的强势作风,无一不支撑起宗内弟子在外行走的高挺脊梁。故而神阁内弟子,无论在宗内处于何等分级,出了宗门哪个不是高人一等的天才?
但世事无绝对,凡俗尚知强中更有强中手的浅显道理,瞬息万变的修真界里,更是如此。
负手而立气态无两的紫衣高大男子正是那青翠色云衫女子纯善心中厌烦的韦师兄——韦良羽,在神阁新生代中身份尊贵,撇开修为境界来看,可以称得上是天渊神阁数万弟子中的天骄了,要说凭什么?
原因无他,韦良羽祖父是神阁内九位实权阁老之一;其父更是往前推两代弟子中的领头人物,有着角逐宗门之主的资格,不出意外未来宗门内的宗老更替中必有其一席之地,再加上其父醉心悟道,修为境界在仙洲十二境中已至八境洞虚,名副其实的宗门中坚力量,在宗内地位卓绝。
有这两座大山作为依靠加上自身继承得不错的修道资质,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韦良羽也确实有嚣张跋扈的资本;但跋扈归跋扈,家室的熏陶和影响却依然不是寻常修士能够比拟的,韦良羽自打踏入修仙一道以来受过的教导远超同龄人,家中长辈灌输的经验之谈以及熟记于心的藏书典籍更是不少,其中便涵盖了对于整个仙洲南界大致人文地理的疏导,如韦良羽这类修真界中的二世三世子们,接触的远非只有修真一途必不可缺的道术之流,其余诸多法门,或深或浅均有涉猎。在这种日积月累的积累之下,韦良羽比之同龄修士更多了几分见识和城府,在这时候便有体现。
自家人知自家事,天渊神阁独占界南众宗的鳌头是不假,但并不意味着天渊神阁中人当真都是天下无敌了。
宗门排位,最终比拼的还是综合实力,考量的绝非宗门内一人一修的境界修为如何。真要说起来,大概也就是宗内数量占总体人数微不足计的一部分人有着横行世间而无所顾忌的个人修为。剩下的大部分,所依托的还是天渊神阁本身这座庞然大物,而非自身尚且微薄的修为境界。
要说天渊神阁囊尽界南所有仙道巨能?显然是十足的谬论了。
人外人,天外天。就韦良羽粗略了解的,南界区域内便有不下半百之数的修士,或隐迹于其他宗门内,又或渺渺一人闲散于天地间,能与宗内修为境界顶尖的师叔祖,掌门师祖等人相媲美。这其中有与宗门交好的大能,但也不少与宗门交恶的巨擘,其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不是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理得清的。
出门在外,即便打上了宗门的旗号,也必定得留个心眼仔细斟酌,这点心眼,身为宗内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三世子,韦良羽又怎能不会?
但细细一番思索之后,韦良羽松了口气,本有些起伏的心神彻底沉定了下来。南界往前一甲子的时光里,推及父亲那一辈,“杜月白”这个名号闻所未闻,不闻其名,更别说何等事迹了,对于一个无名之辈,那还怕个球?
韦良羽心头冷笑,背负身后的双手上下换了个位置,显得很是老成,云雾笼罩的面部甚至可以感受到阴寒的笑意传出。即便看似颇有手段又如何?只要不是宗门名册在列的那群人,我韦良羽会怕?再退一步讲,即便是又如何?脚下踩着的可不是一般的御飞之物,宗门重器“苏幕遮”,由祖父主持的这一阁所有,与爷爷心神相连。若真发生自己五人无法掌控的事情,非但爷爷会在第一时间感知,宗内强者更是会瞬息出动。
按理说宗内小辈的出门游历,远远无法引起整座宗门高层的重视,韦良羽心中却十分坚定宗门对于五人此行的关注度极高,原因显然不仅仅在于自己那位位高权重本身修为高绝的爷爷和作为未来宗门砥柱的父亲,而在于,这次五人出宗寻觅之物本身!
对于此次五人出宗寻觅之物,宗门远不止一等一的上心与关切。十年之内,这件事可以排在宗内机要秘事之首——找寻十二年前离渊剑宗十二剑首之一的许留仙在那场绝密围杀之后遗落下来的四柄重器,“诛仙”四剑,即是片刻前投映在半空展示于留仙镇民众眼前的那四柄古色长剑。
四柄长剑,留仙剑主许留仙的本命之器。且不论四剑本身渊源来历,单就其承载的剑经剑阵以及威力而言,价值无匹远不足以衡量四剑的分量。诛仙四剑的声名之盛,不仅在南界,在仙洲其余四部之中,也是如雷贯耳的仙道重器。
一甲子以前,诛仙四剑只存在于流言之中。偶有现世,往往也是一柄,两柄,至多三柄同出世间,引起的修界波荡已然不俗。
四百二十年前,四剑中的“戮”仙剑,在仙洲西荒之地的一处游牧聚居地的牛棚里突兀出现,四剑造型与西部草原荒原上的弯刀短匕悬殊颇大,在那个零丁偏远的游牧部落里倒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惊动,但也很快被性情豪爽易忘的草原人们遗忘在脑后,成了一把薅马草的趁手器具。
这样的一柄重器,便那么沉寂了十余年之久,直到西荒一座末流宗门内的下等子弟,漫无目的地四处游历经过这处游牧聚居地,气息引动间,戮仙剑引起了这名资质下等的弟子的注意,发现之后,又经过了长时间的摸索,才总算发挥出了仙道重器十之四五的威力。仅仅是单剑本身不到一半的威力,便足以支撑这名先天资质欠缺的末流宗门弟子在西荒之地的驰骋一甲子时光。
然而世间一切相遇,始于机缘也终于机缘,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初露峥嵘之后,那名戮仙剑主便也落入了西荒大人物的视线之中,稍经揣摩便发现了端倪,消息四散于西荒大地,引起了整个西荒的动荡。天地重器有能者居之,抱着这种心思的人,往往从不少。
起先一人两人组队截杀,未果;之后成群而出追杀,依然无所获;最盛时,两座小宗门出动上千人诱其深入摆阵以待,拼着道消命陨的必死之心,持戮仙之人从一线中破绝地而出,反杀得两座宗门上千人最后残存不足十之四五。大小夺剑之争,夺剑方未见成效,反倒是持剑者一次次破绝境而出,境界更是在生与死的徘徊之中一日千里,一步步攀升至仙洲十二境第十境。
终于,宵小之辈再无人敢心怀不轨,这时候也是戮仙剑主踏入第十境之时,本以为因一剑而起的厮杀总算停歇,却不想,真正的风雨才开始来临。
西荒同样有宗门排名之分,一等至五等。一等宗派屈指可数,所占资源却是庞大,不想晋升为一等宗门的宗门都当不得强横宗门之称。彼时,一座在二等宗门沉浮许久的宗派,展露出了其野心与霸道,以为一座排名靠前的一等宗门夺得戮仙剑作为代价交换这座庞然大宗的助力,辅助自身宗门晋升为一等大宗。一等宗门欣然应允这笔兵不血刃只作为声援的交易,一场腥风血雨便也因此拉开序幕。
二等宗门深知若想要花费人力物力找寻该名戮仙剑主,实属无谓。且不说举全宗之力找寻那名见首不见尾的主剑者是否可行,找到之后又是否能如愿连人带剑地留下。倘若这戮仙剑主心思滑腻,真要隐匿行迹,即便宗门手段通天也是无异于大海捞针了。更何况,巨大的人力物力消耗之后,还有没有底气支撑着迈向一等宗门,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舍本逐末,愚者所为。
既然如此,便逼着他现身,拼死一战,一宗战一人,还能无功?如何施行?这家伙不是还有个末流的宗派吗。
二等宗门野心森然,看似一场狮子搏兔的无悬念之战便横空而生。于那戮仙剑主所在的宗门而言,又未尝不是一场灭顶之灾。
漫天的术法突兀施放在末等宗派的宗门前,这座毫不起眼排不入等第的宗门上下,却未有预料之内的人心惶惶。人人束发整装,拔剑以待。
护宗大阵瞬息打开,老宗主饱经风霜的面孔朝着脸色不屑的来犯之人淡淡一笑,“若想凭我宗上下威胁我宗之人,以此逼迫就范,绝无可能,不如退去;若仍心思不死,无妨一战,不过身死道消而已,直我脊梁立我腰身。”语毕音落,末流之宗人人面露无惧,青葱少年郎到耄耋老者,凡有修为,无不列阵,即便一死。
二等宗门内主持此战之人只丢下一声“想死容易,想好好死?不行”的嗤笑,漫天攻势便铺卷在荧荧的护宗大阵上,不过半天,大阵便支离破碎。
最前排末流宗门的守御弟子在大阵破碎后的第一时间便死伤殆尽,即便重伤未死,也被从后接连涌入的二等宗派门人又补上一击,不致死,却疼痛更甚,锥心刺骨。
眼见着护宗大阵支离破碎,位于列阵中央的末流宗门宗主老者放弃了对于大阵的主持,脸色悲戚地轻叹一声,早料到会遇如此境地,只是连累了太多无辜啊,此役过后,宗门、宗众在这世间也将不复存焉。
老者视线四扫,身边早已是满目疮痍。抬眼间,那块书写着宗门之名的匾额也自柱石之上四散碎落。老者眼中闪过难言的意味,猛然抬起视线,枯老的容颜顿时容光焕发,一心赴死的意味愈加浓烈再无保留,是在向来犯者宣示,也是对于暗中之人的暗示,已无所谓宗门存否,势必不能让这帮蛮徒得偿所愿,更无需为此白白枉送性命,留一线生机待来日重来。
老者不过初入第十境的修为,慨然赴死,宗内老一辈皆有意无意地率先自陨,意在为宗内年轻火苗们争取时机,离开的时机。然而末流之宗众人还是低估了二等宗门的野心与蛮横,更是高估了本就为修士所弃的人性。
找寻机会逃离战场的,又或是被宗内长辈以术法送离战场的末流之宗的年轻弟子们,依然未能逃离屠戮,猫捉鼠般被游离于场外的二等宗门宗门强者逐一虐杀,形神俱灭。
战势一边倒,但那二等宗门似也不急着敲定胜败,将残余的末流之宗众人围困于一角,时不时地掠出一人,利剑出鞘饮血而归,羞辱之意一览无余。
末流之宗残存之下的不过是些修为低弱先前被保护的青少小辈,愤怒、仇恨在眼神中交织,却无可奈何。
二等宗门那主持之人,不加掩饰地表达出此次屠杀的目的,告知戮仙之主的所在,或是通知他前来。人死宗亡,但脊梁毕竟未折,年轻小辈无一例外死咬牙关,甚至不惜以爆体而亡的代价向屠杀者表现不屈。二等宗门一时无奈,但手段更加残忍,随意折磨末流宗派门徒直至最后一口气,不予自尽的机会。
最终,那戮仙剑主还是现身于战场外,以一人之力战二等宗门众强者,以十境初期的修为,拼杀二等宗门内数位十境后期的强者,折损了二等宗门几乎一半的底蕴,最终身死道消,所在宗门也在西荒大地彻底化为尘埃,泯灭于修仙史上。
至于那柄戮仙之剑,二等宗门也未能如愿,随着主剑之人的殒命,戮仙剑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视数位十境强者的拘缚,直接跨过空间消隐不见。
自那段往事之后,戮仙剑真正成为为人所知而又行踪不定的杀伤重器,与其本源共生的其余三剑“陷、绝、诛”也终于重回到了修真界无数修士的视线之中。
在那往后的三百余年里,陷仙、绝仙二剑分别现世,皆引起修真界内的轩然大波,往往导致仙洲五大版块中某一版块内宗门势力的重新洗牌,牵连深重。“诛仙”四剑的渊源也不断地被往前追溯,愈加扑朔迷离。
但有一点在甲子之前始终未变,“诛仙”四剑现于世间,至多之时不过三柄同出,从未出现四剑齐出的情况,更别说四剑均为一人所主。
这种情形几乎约定俗成般一直持续到一甲子之前,当时离渊剑宗还尚与如今的界南九宗之首的天渊神阁保持着表面的和气与融洽,互通有无,门徒约定期限相互切磋。
如果当时离渊剑宗愿意有些俗尘气;如果当时那一代两宗弟子的实力依然上下持平;如果当时离渊剑宗的新生代,如今的十二剑首不是那么的一枝独秀,独领风骚;更如果,那四剑并非为一人所有......有太多的如果,可惜没如果。
过往都交付尘埃,修士从来只看眼前和今后。
厉声质问之后,霞云之上气态更盛,却也不再言语,颇有冷眼静待的意味。
稍稍镇定下来的留仙镇民众们,将视线从霞云上转向了广场入口的那道闲淡身影,离得远光线又暗,看不真切神情,但那副松松垮垮的姿态,叫人不由自主地便感受到一股不以为然之意。
朦胧的一片月光刚好自其背后照过,在地面上映出了一层薄薄的影子。
“哦呵,大宗大派来此穷乡僻壤,为何事?找吃食吗。”像是一句毫不经心的随口应付,听着让人感受不到半点认真,随口胡诌的酒后言语一般。
便是云爵这般少年心智,也能感受到这酒肆小二般的男人多么随意放荡,似乎对这些所谓“仙人”并不抱有任何的敬畏,更别说虔诚了。
彪悍立于云爵三人前排,身上凶悍气焰此时收敛了不少的魁梧汉子咧嘴一笑,这浪荡不羁的酒肆小二显然颇为对典庄的胃口。慕尚等其余五人此时脸色稍霁,灵气波动的气息均已敛于体内。
灵光之色在眼底眨动不停的夜修本也没觉得事态有多么严重,与恬静温婉的许若彤立于云爵两侧,视线摇摆颇显悠哉。
端过一张凳子坐在广场东北边缘的老乞丐翘起了二郎腿,裤腿褴褛地挂在脚踝处,手持着那只新瓷碗,有一口没一口轻咂着碗里的清酒,浑浊而又清明的眼神透过几簇耷拉在眼前的邋遢头发微泛精光。
那模样朴实的少年被老乞丐随手制在身边。
广场西边缘,云爵等人的正对面,隔着人群,三条披着氅子的身影静立人群外,离拥在一块儿的人群相去不远,倒也不显得引人瞩目。中间为首的正是青年司南,青灰色的瞳孔中早已恢复了淡然,淡淡的思虑之色浮现。两个少年挺立两边,静静观望场上变化。
广场东侧,老乞丐与慕尚众人这排的中间,站着那个身着玄衣,气态端正威严的高大中年男人,面目严肃,气息深沉。此时那粉嫩俏弱的少年依然被男子捧在怀中,黑黝黝的明亮眸子眨巴着,迷惑地望着这群大人之间的对白。
人群经过慌乱之后镇定了下来,略微放松的众人视线与心思也在天上地上的两者之间转移。
“哼!本宗行事,难道还需向你一个......外人告知?你算个什么东西?!”下霞云之上,隐约可见身形的高大男子俯瞰着地面那面庞白净的酒肆小二,冷哼出声。
那模样滑稽的伙计脸上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让高大的紫衣男子桀骜不屑的心底有些发毛,更有些发怒,如此不被人当回事,活这么大倒真还是头一遭了!但这背手而立气态无量的男子还是适时地将嘴边的“蝼蚁”二字咽回了肚子里,如果地上这怪人真是蝼蚁,那自己等人怕是连蝼蚁都不如了。
凭借着身后的底蕴,紫衣男子面对小二模样的未知底细之人毫不退让,狂言相对。
“哦?你宗?什么宗?”自称杜月白的酒肆小二侧着脑袋斜睨着霞云上的那个青年,不知所以地戏笑道。这副骄傲的嘴脸真是有些好笑又有趣啊,现在的年轻人出门行走都是这般无知无畏了嘛?
面庞白净得像面团的杜月白抖了抖那身长短怪异的酒肆伙计服,曲了曲腿,像是站得有些累了,别在身后的那只手垂到了身侧,细长的手指略做舒张,似是在说明真地站累了,换过另一只原本垂着的手背在身后。好歹是个读书人嘛,得有读书人的样子,曾经那人可不是常常念叨自己,杜月白心里笑了笑。
“你!”几乎那自称杜月白的怪异伙计话音刚落,高大的紫衣青年便厉喝出声。说不怒不可谓不假,青年自及冠到如今三四年里的心性修炼在这酒肆伙计面前如纸糊窗,风吹即破。平日里都是吆五喝六高高在上,所谓的修心也不过是在那样几乎无人抵触冲撞的环境中的一种自我认可,放到诸如此类的诛心之言下,无济于事倒才算是正常。
一声表达怒意的喝声之后,高大的紫衣青年竟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难不成真如这怪人所问,再高呼一遍宗门的名号?滑稽可笑!青年面前缭绕的雾气起伏剧烈,心绪颇为不宁。
“云凡师弟,你来处理,免生瓜葛。”清灵的嗓音在霞云上五人间响起,盘坐于后的蓝裙女子无愠无恼不见波澜地开口道,攀至巅峰的灵力依然在身周流转不停。
“纸老虎”,一声嘟囔轻轻响起。紫衣高大男子面前云雾的流动速度又加剧了几分。
“是,师姐。”紫衣高大男子身后侧的青衣青年温声开口,微微躬腰颇为崇敬,气质清冷的蓝裙女子才是此次游历的带队之人。
青衣的温和男子上前两步,立于略显躁怒的紫衣高大男子身边,身躯挺直,姿态谦卑但也不显低微。
青衣男子在这五人间排名并不低,仅次于蓝裙清冷女子之后,性情如其语调一般温和大气,入门时间比之其余四人更短,但凭着本身不俗的资质和潜心修行的毅力,青衣青年已是跻身于宗门内较为靠前的序列之中。
青衣青年名唤卓云凡,对广场上那道怪异身形第一观感之后便深信此人绝不简单,性情温和之余始终保持着晚辈对于前辈的敬礼。
“前辈有礼,我等是天渊神阁中的弟子,奉师门之命外出游历找寻宗门遗失器物,今日途经此地,访问无果,师兄弟们内心急躁以致险些做出了伤及无辜之举,请前辈见谅!”朗朗之声宏亮传出,如风化雨拂过广场众人,广场上精神疲懈的镇民们只觉得这句话听着可真是舒服,非但听进了耳朵里脑子宽松了不少不说,全身上下的毛孔都仿佛被清泉洗涤了一般,懒洋洋地说不出来的舒服。
聊做弥补?倒还真是些有趣的后生。白净的酒肆伙计杜月白听闻这声暗含“宁神”术法的致歉之词,嘴角微扬,原本松散的眼神稍稍凝聚,视线依然望向那片浮于半空的云霞,笑意更浓,却有些不知名的意味参杂其中。
这一眼望去,观望者倒是悠哉悠哉不以为意,被望者均是有如电击般呆若木鸡。来自心神的威压,压迫得霞云上的五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像是被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赤裸裸地看了个遍,却毫无反抗的余力。
蓝裙女子周身流转的玄灵气息一瞬息褪去,在绝对的实力境界压制之下,这点心思着实是螳臂当车不足为道,若要真是云下这人毫无顾忌地发作一番,自己五人几乎绝无逃生的可能。
蓝裙女子反倒平静了下来,依然盘坐原位,但不见丁点灵力波动。
紫衣高大男子背后已然渗出了一身冷汗,再无半点桀骜嚣张,身形在后怕之下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换做那青衣青年卓云凡立于众人之前。
青翠色云衫少女反倒是因为境界最低,所受的压迫也最弱,感知得也更模糊,猛然一下呼吸紧促之后,便缓过了气来,犹有些反应不过来,气态迷蒙。
至于剩下的那个灰色的长衣男子,更是一屁股盘坐在了地上,喘息急促,如落水之人被捞起上岸一般心有阴影。
广场上人群再如何分不清场中形势,此时听闻这声宏音之后,也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敢情这为人鄙夷的酒肆傻小二是救了自己,而顶礼膜拜的仙人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便是“险些”残害在场众人了?!
场上众人神情变换,对于天上所谓的“仙人”偷瞄两眼,心有余悸。也有不少人朝着广场入口处自称杜月白的酒肆小二合手拜谢。知恩感恩,民风便是如此憨直。
依然立于五人之前的青衣青年卓云凡自然也承受了那股漫不经心的神魂压迫,但仍然背脊坚挺,不退丝毫,咬牙沉声道:“前辈为何?”
白净异常的杜月白眼帘低垂,随手卷了卷散开的袖管,神情无波地嗤笑道:“我且问你,可知冠冕堂皇四字如何写?”
“前辈何意?.......”原先还人畜无害地懒散淡笑着,这会儿又急转为颇有些问责的意味,本已在心中打好腹稿的青年卓云凡有些措手不及,只得更显谦敬地开口探询。
“不解?无妨,我与你,论道论道。”白净的酒肆伙计杜月白理好了下垂的袖管,抬起了头,眼神愀然冷冽,笑意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