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泪眼矇眬,我看见了这么一个奇特的场面,前面走着的是儿子,后面跟着的是父亲,他们之间的间隔距离恒定不变,他们在飘浮着摇曳的夜雾的街道上走着,就像两只纸折的小船在溪流里漂着,溪流黑得如同墨汁却不能把他们污染,他们像两只奇异的白天鹅优雅地漂流,黑白对比如此鲜明以致整个世界看上去非黑即白没有任何中间过渡地带。我不明白这个色彩的象征意义,因为非黑即白根本就跟我的世界观截然不符,我有意识地摒弃这种观念的努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我依然被这个色彩的醒目对比深深激动就像被一把寒光凛冽的利剑刺透胸腔,炙热的剧痛伴随着清凉的新风洞穿了我的躯体。我迎风而立无所畏惧,已经丧失一切的人再也无可丧失,所以我除了解放的快意别无任何感觉。命运既然这样对待了我,我不加反抗欣然接受我就是想知道放弃反抗后会有什么结局。现在我看到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这时候,走在前面的张实走进了一个违章建设的旅馆,说它违章是因为它的消防设施根本没有,楼道里还堆满了易燃物品,楼下的大门却只能两个人并肩而行,多一个人就会堵住。按理说这样的旅馆根本通不过鉴定和验收可它就是通过了,直到事发以后惊动中央,中央下令一追到底,于是立案侦办,后来在法庭上追究刑事责任时才把原委一点一点追了出来。我作了这样的环境介绍真是不打自招,让读者提前知道了危机和悲剧即将发生。楼下附设的迪斯科舞厅在深夜还发出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张实穿过人影憧憧挤得水泄不通的舞厅径自上楼,定了一个房间,看来他是决计不再回家不再跟父亲同在一个屋顶下了。迪斯科舞厅的喧闹声终于使我跟张文儒脱离开来,现在我是我张文儒是张文儒了。我看着张文懦微微显得佝偻的身躯冒着被撞倒的危险也穿过了群魔乱舞的迪斯科舞厅,随后在上楼的楼梯上移动,缓缓地然而一步不离地跟着张实,张实进了房间他也跟着进了房间,张实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他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世事颠倒,儿子和老子的位置说变换就变换,现在张实像个老子张文儒像个儿子。这是我的又一个伤心的发现,因为这个颠倒早早晚晚要发生的,在绝大多数家庭里,这种变换通常要到老一辈年过七十以后才发生,而且通常那是一个缓慢的渐进的过程而绝非像他们这样在一天内就实现了。缓慢的渐进的过程让人有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虽然不无悲凉却也伴随自豪和希望。一天内发生的变换,就让人有弑君篡位大逆不道之感。但是,现在的这两个当事人谁也没有这种感觉,他们在各自崭新的位置上得其所哉乐不思蜀,谁也不觉得现在的情形有什么不对头,当局者迷说的就是这类情形。一世豪杰一日就退化到了如此地步,现在我想我潸然泪下的原因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
我把张文儒写成了一个失败者,失败得如此轻易如此随便如此不堪一击,因此使整个失败显得十分可疑而蹊跷,它使我被一个问题死死地缠住了,那就是,张文儒的失败究竟是他真的失败了,换句话说就是他的失败有他的必然性;还是我心底里私下里希望他失败,所以我就把铺垫了那么久的一场搏斗随随便便就结束了,张文儒三下五除二就败掉了。如果说我希望张文儒失败,那么是不是证明了我跟张实一样有杀父顶替的情结和欲求呢?我的父亲早已去世,我的人生道路上也从来没有来自父亲的压抑。那么结论自然而然却有些阴森可怖:人天生有杀父情结,即便没有实际上的功利性的冲突发生过,但是,在人类的基因里面却阴森森地携带了这个密码,它像一个深紫色的幽暗精灵聚散无形,它在我们一不留神的时候就会以我们想不到的狰狞的面容耸立在我们面前,比如此时此刻。
这么看来,我的眼泪里有许多虚假的成分,我既然愿意看到父辈的冰山倾倒般的垮台我应该当作盛大的节日来庆祝我还流什么假惺惺的鳄鱼的眼泪?我觉得我的耳边有一丝轻柔的气息在拂动,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那是我妻子,她不声不响地倚在我的椅背上,默默地读着屏幕上的字句。我的思绪如山洪爆发如海啸突至,我无法停下来跟她说些什么,我陷入我自己挖掘的泥潭里无以自拔,激烈亢奋的思绪让我物我两忘。可是,我依然感到了我妻子似乎经过了犹豫,然后她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好像我是一只波斯猫,我刚才说过我现在无法停止我文思泉涌的写作,我对她的举动听之任之没有任何反应,她的抚摸越来越轻柔,越来越性感,连呼吸也一点一点地急促起来,我想现在根本不是时候,我的心在陷入阴森的泥潭里无法分心做爱,这种时候她的心血来潮的性欲让我感到厌烦我使劲克制自己不要对她的性欲作出反应。我把我妻子的呼吸急促居然理解成了性欲亢奋的信号,后来每当我回想起这个判断我就羞愧难当,我跟我妻子相处的最后时候依然是我犯了可笑的自作多情的错误叫人不堪回首。我妻子一边抚摸着我的头发一边说,我们离婚吧。
张实看着窗外,窗外是霓虹灯俗不可耐的挤眉弄眼。张实看着屋里,屋里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捧心作态的电视连续剧。他的对面,张文儒老了十岁似的枯萎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张文儒在张实面前亮出了亲生父亲的身份怎么就变成了张实的龟儿子灰孙子了,我苦苦思索,这个人生之谜我只有自己去破解,每一个人的人生之谜都只有自己去破解,小孩子老是把为什么挂在嘴巴上就因为他们是小孩子啊,这是他们的特权,我们也有过这个特权现在早就过期作废了,我们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回到小孩子的时代了。我面对着张实和张文儒之间横亘的人生之谜,在电脑键盘上激奋地敲击着像是要从键盘里敲打出这个答案来。人生之谜不是一个仔细想想成千上万,我今天置天下万物于不顾疯狂地想寻找这对父子的人生之谜我真的是疯了。
我妻子说完了我们离婚吧,就站起身来,走开了。这时候,张实突然听见了屋外人声鼎沸,奔跑的脚步声像擂鼓似的在木板铺就的走廊里咚咚作响。不一会儿,人声鼎沸的具体内容越来越清晰了,那是三个字,失火啦!张实和张文儒同时站了起来,这时候,浓白的烟雾已经从房门下面的缝隙里汹涌澎湃地涌了进来。门外走廊里的木制地板已经烧成了一条烈火大道。父子两人的最后通道就是窗户,他们不约而同地打开了窗户。不幸的是,窗户离开地面有足足四层楼的高度。我这时候听见我妻子走进了卧室,我还听见了她小心地关上卧室房门的声音,她用力谨慎而均匀,我隔得远远的都能感觉出来,现在,空荡荡的电脑前只有我一个人了,而一场大火却越烧越猛烈,张实和张文儒父子呆的房间已经无法再停留了,这幢楼要塌了。我根本无意把这对父子逼入绝境,这实际上是一种很庸俗的做法,我不知道我妻子刚才倚在我的椅子背上观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很想问问她,可是她刚才提出了那样一个要求我现在就去问她如此功利的问题,会显得我现在就很庸俗,虽然人不怕在老婆面前放屁但是对被老婆看成庸俗之人还是挺在意的。可是张实和张文儒父子已经陷入绝境是一个既成事实,现在要解决的这个既成事实的走向,而这个既成事实的含义与象征最后决定了走向,这就是我现在还明白的一点,在我妻子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之后,我还有这样清晰的思辨能力,我为此感到骄傲。
①SOB即son of the bitch(狗娘养的)的缩写。
评论:美国“海鸥”薛海翔
薛海翔,1951年生于上海,文革期间曾插队、当兵、从事激光科研。1977年参加首届高考进入大学,1987年赴美国留学,现居美国丹佛市。
海翔自1979年即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可谓出道很早。1993年,他用4个月的时间写了一部31万字长篇小说《早安,美利坚》,算是最早描写中国改革开放之后这一代美国留学生艰苦拼搏的人生故事的作家之一。1995年《早安,美利坚》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一年内重印3次,相当轰动。薛海翔涉足电视剧编剧行当也是因为这部小说,1996年,著名导演黄蜀芹筹拍一部留学生题材电视剧,她去《上海文学》寻找可供改编的作品,后者向她推荐了《早安,美利坚》,于是,越洋电话找到了远在丹佛的薛海翔,薛海翔应邀回国,替黄蜀芹写一部反映中国留美学生回国创业故事的23集电视连续剧剧本。从那以后,他就有了一部接一部的电视剧剧本的写作,这一写就是十多年,他的身份也由作家变成了编剧。“这个转型期中对我帮助最大的有三位导演,黄蜀芹、鲁晓威(《渴望》的导演)和朱翊。”薛海翔说。
丰富多彩的生活经历是创作的源泉,薛海翔的人生也相当富有传奇色彩。他生于上海一个干部家庭,1966年文革爆发时他读初中二年级,他参加红卫兵长征队,徒步三千里走到北京,见到过风暴中心的毛泽东、周恩来、林彪,那年他15岁。之后去了广西十万大山的壮族山村插队落户,在亚热带的烈日下挥汗耕作两年后,他去了冰天雪地的黑龙江,在一支野战军里当上了炮兵,中苏之间刚刚在那里爆发了震惊世界的血腥军事冲突。操作加农炮卫戍边疆五年后他退伍回到上海,在上海激光研究所当上了一名开发固体激光器的科研人员。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他考入了上海师大中文系,就此开始了文学创作,小说、诗歌、散文不断见诸报刊杂志。1980年被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吸收入会;外出采访,体验生活,参加笔会,一时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几年下来,他感觉困惑:“这就是作家的生活吗?年纪轻轻的没有了自身的真实生活,进入了一种虚拟的人生状态。”于是他离开上海,去深圳创办了一家民营公司,成了国内最早下海经商的文人中的一员,让真实的喜怒哀乐又充满了所有的时间。
1987年,薛海翔再次出发,自费留学,进入了美国纽约市立大学研究生院。踏上美国时他只带了30美元,“那几乎是一次人生的归零。”他说,“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想看看,把自己赤手空拳地扔进一个陌生世界,会发生什么故事。”他做过清洁工,送过外卖,当过管家,当过反刑事犯罪局的调查员。到美国的第4个年头(1990年),薛海翔在丹佛创办了一家华文报纸《美中时报》,搜罗人才组织班底,并出任总编辑。之后,薛海翔又在丹佛创办了一家“美国企业股份有限公司”,经营国际商务咨询服务业,从此开始了太平洋两岸往返穿梭的“海鸥”生涯,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每年在东西半球平均分配一半时间,身上仿佛装着两套系统,一到中国,就是彻底的中国生活方式,骑自行车,在拥挤的人潮里早晚奔忙,好像从来没有出过国;一到美国,便在信息高速公路和汽车高速公路上遨游,对后工业时代驾轻就熟、安之若素。”
也许正是这样丰富的阅历,他脑子里故事特别多,思维格外敏捷。听说他最新的剧本《我为你辩护》即将在宁波开拍,我对他说:“我要采访你们这个海归剧组。”他说:“来呀,到宁波来,正好我也在。”于是我就去了宁波,我想看看传说中的开机仪式;想看看银幕下演员们真实的一面;还想看看编剧和导演如何呼风唤雨。
除了写小说和剧本,薛海翔最喜欢旅游,他踏上过除了南极洲以外的世界各大洲,连北极都去过了。薛海翔还有一个很值得自豪的运动特长──打乒乓球。2009年他在“美国全运会”(State Games of America)上决赛登顶摘金夺银。他少年时代打过中学校队;青年时代打过野战军一级的代表队;之后30年没有碰过球拍,这期间,先后迷上了拳击(大学时代)、滑雪(出国留学时代)和游泳。直到2005年世乒赛在上海举行,他现场观看了决赛,一下子被唤醒了沉睡已久的乒乓球爱好。他的教练李振恃和张立都是世界冠军,当过美国国家队教练,有名师指点,他说:“乒乓球带给我的是生命中无法替代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