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知道，他希望他看到的是大路，可是他难以相信。真会是儿子吗？大路回到雷尼小城了吗？去年太太生日，他没有送卡片。哦，去年她过生日前后，他们正在美国各地奔波，到处找私人侦探帮忙。儿子今天是专门回来送卡片的，还是他一直就在雷尼？他和太太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个人都晓得对方心里此刻在想什么。难道雷尼这个小城也有无家可归者吗？他们从来没想到过，好像从来没见过。
“我们在这里找找吧，快点，别让他又走了。”太太忽然又哭起来，匆匆地说。
对，没错。他全然灵醒了，急忙从床上爬起，光着脚跑到厨房，在一个柜子底下找到本城当地电话本黄页，蹲在地上，匆匆翻开，在私家侦探的部分里顺着字母排列查找。
太太也赶过来，手里提了他的拖鞋，蹲在他身边，给他两脚套上拖鞋，喘息声比他翻页更快。
“这里有一个，罗伯特，注明是专门找离家出走青年的专家。”他说着，手指按在一个电话上面。
话刚说完，一架电话就伸到面前。这老半天，太太一直端着电话机等着他。
他接过电话机，急急拨了号码，干咳好几声，急着讲话。可是时间还早，没有人上班，他只好在录音机里留了话，然后慢慢挂断。
两个人站起来，相对坐在厨房的桌边，盯着桌上那架电话，等待侦探所的人回电话。
“你不上班了吗？”经过这一场剧烈运动，他几乎完全恢复了正常思维，过几分钟忽然问太太。这是两年来的头一回，他主动讲话。
太太听见问，觉得有点奇怪，但没有心思琢磨是什么让她觉得奇怪，只简单地回答：“不去了。”
“要打个电话去请个假么？”
“不，要是侦探刚好打电话回来呢？不要占线。”
他点点头，也不再讲话。
“他们大概也是九点上班，还有二十分钟，我来烧点咖啡。”太太看看他，说着站起来，走到台子边，弄好咖啡壶，连两个咖啡杯一起，端到桌子上，插好插销，听咖啡壶煮水，又看着滴漏下咖啡来。
五分钟后，两个人都默默地喝起咖啡，不声不响，静静坐了四十分钟，电话铃到底响了。只响了半声，他就急忙摘下话筒，果然是那个私人侦探罗伯特，请他们马上到办公室去面谈。
这之后，太太才给自己公司打去个电话，向上司请了假。然后两人一起赶到侦探所去，谈了情况，给了照片，也付了定金。侦探罗伯特说是会马上动手调查，一有消息，马上打电话通知他们。对，有任何消息，请随时打电话来，他们两个今天一步也不离开家，就等他的电话。
回到家，他们两人继续默默地坐在厨房桌边，四个眼睛望着电话，等待铃声响起。电话机旁，靠着那个没有署名的生日卡片。
时间过得奇慢，每一秒钟都要滴答两下，一声不少，好像无尽无休。两个人都不离开餐桌一步，连厕所都是跑去跑回。没人感到饥饿，也不感疲劳，神经都麻木了。此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电话铃声，能够震动他们的灵魂，把他们从绝望的寂静中解救出来。
太太做了几十年主妇，不用想，出于本能也晓得操持家务。过了几小时，她终于站起来，走去拉开冰箱门，好像准备拿点什么出来，给他做顿饭。她自己一点感觉不到饿，但是先生一定饿了，他是男人。冰箱里几乎是空的，还有两包鸡肉，都在冻箱里，现在拿出来一时也化不开，无法烹煎。没什么别的可做，太太只好拿出面包，像美国人那样，抹点花生酱和果酱，当中斜切一刀，就算是三明治，放到一个盘子里，又倒两杯牛奶，一起放到桌上，当做午饭。
他抬起头，看太太一眼，拿起一片三明治，咬一口，嚼了半天，尝不出滋味。那一团黏黏的面团，在齿舌间滚来滚去，半天咽不下去。太太坐着，盯着面前那块三明治，眼泪汪汪，却不吃。他于是也想起，儿子小时候最喜欢花生酱三明治，每天上学带午餐，总要求妈妈做花生酱三明治，还常为此挨骂。花生酱三明治叫饭吗？是人吃的东西吗？可现在，他多么希望儿子也坐在桌边，他一定让儿子把花生酱三明治吃够，要吃多少就吃多少。想到此，他把手里的三明治丢回盘子，用力把嘴里那团咽下去，噎得喉咙生疼，两眼冒出大股的泪。
两个人都垂下手，再也不碰桌上的三明治，面包干了，果酱发乌，花生酱结块。
静静的等待之中，天色渐渐苍茫。外面上班的邻居们都下班回家来，街道上车子很忙乱一阵，传来断断续续的大人笑小孩叫，夹杂许多狗吠，然后又慢慢寂静下来，天就黑了。
餐桌当中的电话机，还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好像变成一个千斤大铁锭。那个罗伯特是不是骗人的？拿了钱不办事，到小酒馆喝酒去了吧？
“我再弄点吃的吧，一天了。”太太终于又站起来，看看他，主妇的职责仍然在她下意识里起作用。
他摇摇头，说:“不用忙，不饿。”
太太便走到水池边，拿了玻璃杯，在龙头上接满两杯清水。
正这时候，电话猛然滴铃铃响起。太太手一抖，玻璃杯脱落，跌下水池，打得粉碎。她慌乱中本能地伸手去捏那些玻璃碎片，却把手指割破，立时鲜血滴滴答答，成线垂落。她忙用另一手两个手指捏紧伤口，转过身来。
他等电话等了整整一天，现在听见铃声，又没有马上拿起，颤颤颠颠，在桌边站起，盯着电话机，直喘粗气，好像十分恐惧。电话响过第三声，他才仿佛下定决心，使了大力，伸出手去，拿起话筒，一下没拿住，失手掉落到桌面，啪的一声，然后又努力一次，才拿紧了，举起来放到耳边，说一声:“哈罗。”声音低得简直听不见。
太太两手捏在一起，走到桌边，站在他面前，两个眼睛紧盯住他的耳朵，好像耳朵会讲话，告诉她他听到了什么。
他站着，一个字不吐，静静地听了一分钟，便低着头，轻轻挂断。
“怎么说？他们？”太太急着问。
他突然觉得气力用尽，摇晃着坐到椅子上，然后恍恍惚惚回答:“他说是找到了，在华盛顿街顶头那边！”
“哦，我的天，找到了！”太太失声叫着，大哭起来，闭了两眼，便往后仰倒下去，倒到半路又折回来，扑倒在桌上。
通一声响，将他惊醒，才看清太太匍在桌上痛哭。他忙又跳起，伸手拉住她，急喘着气，说:“我们得快走。那个罗伯特查出是大路，没敢惊动他，怕他跑了，只在那里盯着，要我们马上去辨认。”
“你不早说，你，你磨什么？”太太哭还没停，耳朵支着听他说完，又连声抱怨，上气不接下气。
他顾不得听太太唠叨，拉着她的臂膀，跌跌撞撞跑出院子，来不及锁，大敞家门，便匆匆忙忙钻进汽车，飞快地开走了。
太太这才从车子抽屉里找到一片橡皮膏，贴住刚才割破的手指伤口。他开着车子，没看见太太忙些什么，两个眼睛死命盯着前面，好像大路随时可能在马路上浮现出来。雷尼实在很小，从他们住的城东头，开到城西头，连停红灯，没用二十分钟。一转弯，就是华盛顿街。马路不宽，路灯也少，晚上时候，又是道路尽头，根本没有任何车辆来往。那个侦探罗伯特老远看见他们车子，走到街中央，伸手拦挡，指挥他们把车子开到路边停下。
他们从车里钻出来，听见罗伯特报告:“你们看见，这条街那边，看见吗？那个破桥下面，就是本地离家出走青年的大本营。”
“他们住在水里？”太太惊讶地问。
罗伯特笑了，说:“哪里，水里怎么可以住人。那条小河早就干了，桥下面都是石头和杂草，一滴水也没有。”
他烦了，问:“你看见大路了？”
“对，刚才我看见他走过那边去，再没走出来。”罗伯特点点头，说，“我想一定是他。我打听出，他是两年前来的，非常沉默，常跑公车站，火车站，到处捡人家丢下的书，然后整天坐在那里读书，别的什么都不干。饿了就到麦当劳，在后面垃圾箱捡他们丢掉的汉堡包。”
说着，罗伯特带领他们，慢慢地走到破桥洞旁边。在微微的月光下，黑暗之中，看到那里聚集了二三十个青年男女，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抽烟，有几个正忙着堆柴草，准备点燃一丛篝火。
经罗伯特指点，他们才看到，隔着人群，远处一个角落里，缩着一个人影，面对一根半截蜡烛，两手捧着一本书在读。
“就是他。”侦探贴着他的耳朵，轻轻说，领着他们朝那人跟前走。
两个人的心都停止了跳动，慢慢跟随，走到他跟前，站在那里，盯着烛光前瘦弱屈曲的背影。
“去认认吧。”侦探又说。
他朝前走了一步，站住一下，又走一步，又停住了。他实在胆怯，他怕那人真的是大路，又怕不是大路。两年来他已经跑遍美国许多地方，认过许多青年，一次又一次失望，使他的神经脆弱到极端，他实在经不住再一次失望的打击，他怕他会因此马上心碎而死。
“大--大--”他轻轻地叫出声来，居然是中文，他也没觉得。
蜡烛前的人显然听见了，轻轻一动，慢慢转过身来。
“大路，大路，是你么？”他又轻声呼唤，还是中文。
躺在地上的那年轻人显然听到，浑身一颤，丢掉手里的书，呼啦一下立起身。天黑，桥洞下面更暗，远处篝火还没有点燃，他这一动，又扑灭了地上的蜡烛，眼前一片漆黑，完全无法辨认任何人。
“大路！”太太已经在万分之一秒钟内认准儿子的身影，惊呼一声，张开两手，猛扑过去，把大路紧紧抱在怀里，放声嚎哭。
他站在一边，感觉到自己体温从头顶开始，一层一层消失，降到冰点，身体整个僵住了，眨不动眼，迈不出步，抬不起手，只有激烈地打抖，好像一片秋风里的残叶。两年七百多个白天黑夜，他不知多少次幻想父子相见，母子重逢，他也无数次思索和修改见到儿子要说的话，责备，惊喜，警告，安慰，痛骂，什么都想到了，可是眼下，真见到儿子，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太太呜呜哭不停，紧紧抱住儿子。不是她紧抱着儿子，而是儿子紧抱着母亲，她已经浑身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神志昏迷了。
“大路，大路，是你么？”他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机械地重复,“大路，大路，是你么？”
“我--对不起--爸--”
这一声“爸”，震动了他的心，使他的血液又开始奔流，他的体温回升了。是，是大路，是他的儿子。他听到他叫爸了，儿子的声音，没有变，儿子的声音，大路的声音。“大路，大路--”他抖动着嘴唇，发出点声音。
“我--我--不要读--哈--哈佛，不要读--商--”儿子说。
“不，不说--不说--”他摇着手，阻止住儿子，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
儿子哭了，喉间咕噜噜作响，他举手擦擦脸上的泪，支支唔唔说：“我--我怕--我怕你--怕让你--失--失望--爸，我--”
他再也忍耐不住，猛冲两步，扑到母子身边，张开两手，紧紧抱住他们，老泪纵横。
评论：“书香”沈宁
陈瑞琳
沈宁，生于南京，父母为当年中央大学高材生。母亲为现代中国史著名历史人物陶希圣之女，父亲为江南名望大族之后，伯父即为现代史著名“七君子”之一沈钧儒。沈宁对文学的钟爱，对写作的痴迷，可说是早在童年血脉里就已酿成。可叹他如此斑驳的家世背景，在其生命旅途中必然投下超乎常人的悲情。1969年，沈宁从北京流放陕北农村插队，体味人生最残酷、最无奈的绝望磨折。1977年，命运终于还是给了他重生的机会，迈入中年的他考进了西北大学读书，从此真正开始与文学结缘。1983年，刚刚在影视界崭露头角的沈宁又负笈过海，来到美国衣阿华大学深造，获得亚洲文化学硕士。随后，他放弃了攻读教育学博士的课程，转赴西海岸旧金山任教。此间，他曾在多家美国公司企业任职，亦曾在华盛顿美国联邦政府部门工作，后任教于美国空军军官学院，积累了大量有关美国社会方方面面的第一手资料，从而形成了他自己对美国现实人生的独特认识和深刻把握。在强烈的文化冲击面前，沈宁拿起了他积蓄多年的笔，开始了他在纪实文学领域的文字喷发，且是一“发”而不可收。
他的首部纪实长篇《美国十五年》写的正是作者自己十几载海外漂泊的风雨历程。他把自己十五年来肉搏美利坚的酸甜苦辣写得丝丝可辨，纵横经脉拨根见骨。从美国中部的衣阿华大学城，严厉的教授从此欣赏大陆来的学子，到美西的重镇旧金山，沈宁闯进教育管理的封锁禁区；从首府华盛顿的政府传媒大楼，沈宁目睹新闻界的弊端，到科罗拉多州丹佛的小城，沈宁一往情深的军校校园，他终于在山峰环绕的讲台上找到了自己内心的喜悦和平静。他的作品没有眩目的光环，但内容却是字字见血。他给我们看的是一叶普通的小舟，在茫茫大海上固执地寻找着自己航行的轨道。可贵的是他的小舟每行一处都饱含了海水的冷暖，他的双桨所触及的总是海平面深处真正滚动的激浪和暗流，是作者对美利坚这块土地深入血脉的剖析。
由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的《唢呐烟尘》，表现的则是中国20世纪的政治风云演绎在一个家族的悲怆故事。小说以国民党著名人物陶希圣的活动线索为背景，以其女陶琴薰的坎坷一生为主线，展开了波澜壮阔的历史图画。陶希圣自30年代起在上海、北京领导社会史大论战，抗战和内战时期主持国民党政宣，卷入政治风云。后被列为“国民党十大战犯”，1949年跟随国民政府赴台，其女陶琴薰、女婿沈苏儒一家却坚持留在大陆，由此，遭受到中国当代史上一次次政治风暴的重创，并累及到儿女的苦难命运。这部书是沈宁多年瘀积在心底深处的历史悲情的总爆发：苦难的外祖母挣扎在大家族的血泪故事；在上海留作人质的母亲被杜月笙的五十个枪手救出；黄浦江外，蒋介石勒令停舰，陶希圣再次接女儿赴台被拒；“文革”的风暴对母亲生命的摧残；身为大伯父的“七君子”沈钧儒老先生爱莫能助；陕北的荒岭，一代周文王的玄孙面朝黄土背靠天，饥寒时猎狗为食，命运无望吞泪苟活人间。这，就是中国20世纪的政治风云演绎在一个家族的悲怆故事。
“书香”沈宁，正是在异国的漂泊里，终于化解了对祖国的哀叹；在西风的感悟间，他疗合着精神的伤口；在文字的宣泄中，他找到了自己情感的寄托。走过了沧海桑田的沈宁，如今正在海外的文坛全面地展露他天赋的才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