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女本为百乐门舞厅之红舞女,在日伪占领期间,多次参加对日伪军的“慰劳”,及为日本天皇祝寿等活动。结识不少日伪上层人物,特别是与其中一位名叫铃木住子的日本女人交往密切(后查明铃木为日本特务机关工作),两人同进同出,形迹可疑。在抗战胜利之后,此女偕铃木化妆潜逃,两人假扮成夫妇,途经华中华北一路浪迹,三个月前在旅顺口住宿旅店时被抓获。转送上海特区,羁押至今……
他掩卷沉吟,半晌叫了秘书进来,吩咐他去租一层石库门公寓,要如何的样式、如何地布置,细细地关照了一番,秘书领命而去。
她被带进来时显得迷惑,一个女佣等她落座后端来一只青花大碗。她看到是一碗鸡肉荠菜馄饨,洁白的馄饨漂在清澈的鸡汤里,香气袭人,上面撒了紫菜丝和切碎的芫菜末子。羁押所的伙食恶劣,还吃不饱。她正肚饥,掂起调匙,狼吞虎咽地把一碗馄饨吃得精光。女佣又端上茶来,正当她揭起茶碗盖时,门上响起轻啄声,她随即看到门被打开,他一身戎装笔挺地走进来。
她一愣,看清是他,“哦”了一声,手中茶杯一抖,茶水洒了出来。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一只手撑了腮,一声不响地盯了她看:你还是没变。
她转头看房间,下意识地寻找镜子,遍寻不着,只得举手虚虚地理了一下鬓发。然后转过头来:怎么会是你?
他耸耸肩:也许是缘分吧。我也没料到会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别人,想不到真的是你。
她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我也听说你在那里做了大官。那么,我的官司是捏在你手中了?
他淡然道:也不能那么说,说得上几句话罢了。
她倾身前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道:铃木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他挣脱,就如当年她挣脱他的拥抱一样,心里却不忍,想说些抚慰的话语。但说出来的却是冷硬的语气:那个日本女人?她很可能会被枪毙的。
她显然受了惊吓,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颤抖,接着她就捂着脸痛哭起来。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顷刻间眼泪鼻涕满手满脸。
他皱了眉头,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打开门对女佣吩咐了一下;女佣用脸盆端了热水进来,一块白色的毛巾搭在盆沿上。他点了一支烟,看她慢慢地安静下来,看她像一只猫那样自己洗脸,看她脸色苍白地擤着鼻子,一面用哭得红红的眼睛看他,分明满是幽怨。
他不由得心生怜悯,放软了口气:什么时候了,你还是多想些如何把自己洗脱出来为好。
她却摇头,嘴里喃喃说些什么,他凑近身去,听出说的是“我也不要活了”。
他大惑不解,日本战败,伪政权里人人鸡飞狗跳,人人想撇清,人人想洗脱,走门路托人情送房产拜老头子的都见过。这个说是曲线救国,那个说身在曹营心在汉,亲朋好友撇清来往,被抓的汉奸老婆登报离婚,说到底身家性命还是最重要。就没见过像她这种不识好歹的,什么时候了,不想想自己的后路,竟要用性命去殉一个敌方女谍,莫非真昏了头了?心里这么想,再开口时竟带了劝导的口气:侬逢场作戏惯了,下了台还没醒转来。该是卸了妆,收收心,洗把脸回家歇息的时候了。
她低了头啜泣,突然,在他毫无防备之下,她一下就跪在他膝前,抱了他的膝盖,仰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我陪你睡觉,你想法把铃木放出来吧。
他大为震动,八年了,他一直想要这个女人。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是那样做也会失掉了感觉和趣味,所以他做了这些铺垫,一笔账先打进银行户头,到时取来用时心安理得。却没料到她这样直截截地提出来,交换条件竟是那个日本女谍的性命。
心里不由得就带了些厌恶,他挣脱她的搂抱,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再回来站定,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等她回答,又说:你在引诱、贿赂国家命官、办案干员,传出去是要罪加一等的。
她平静地答道:我知道,但是我什么都跑丢了,既没大黄鱼小黄鱼,也没房产股票,只有和你睡觉这条路可走了。
他恨声道:为了一个日本女人?值得吗?
她不吭声。
他蹲下来,用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看着我,如果不是我管你的案子,是一个不认识的别人,你也会提议和他睡觉吗?
她的眼睛里又涌出泪水,无奈地阖上眼:我没别的办法。
他真想一巴掌甩过去,强忍下。两人坐回原来的位子,他感叹道:认识你也有十来年了,从来没弄懂过你。好的坏的,你好像从来没上心过,只把我当舞客、当过客,现在又把我当嫖客。你究竟有没有对任何人有过真情?
她说:我真的把你当阿哥的……
他不要听这个,一挥手:我问你是否对一个男人动过情?
她显得惶惑,期期艾艾不肯说,他死死地逼住了她,才吐出:我从小对男人没感觉,和他们睡觉是逼得没办法……
他好像当胸挨了一拳,这十来年他对了一根木头单相思!这一拳又好像击碎了他胸中一道隐蔽的块垒;在这根木头前倒下的男人不止他一个。这个女人花容玉貌,嗲糯娇憨,一颦一笑牵人魂魄,举手投足撩人心旌,原来却是块幻为美人的顽石。
他又疑惑:那你和那个日本女人是怎么回事?
她踌躇着,不知要如何回答他,末了她有点神思恍惚地说:她是我看到第一个穿军装的女人,她是第一个到舞厅里来寻我并与我跳舞的女人,她是第一个与我在一张床上过夜的女人,她是第一个摸透我里里外外的女人……
他的思维还是慢了半拍:那又如何?
她脸上浮起一个微笑:她也是第一个使我动心的人……
他突然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不由得胀红了脸:真他妈的有这种事?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
她接住他凶狠的目光,只是轻轻地说:你不会懂得的……
说罢转头望向窗外,再也不肯开口。
他只得叫人把她带回羁押所。
一个礼拜之后,秘密处决日谍铃木住子的命令就签发下来了。
评论:说说范迁
严歌苓
这些年,因为爱小说,算是吃遍了大江南北,中外土洋。但是,再尝范迁烹制的小说佳肴,感觉入口火辣,唇舌俱燃,气窜囱门,涕泪横流,可是,你手中的筷子却停不下来。
他以顽石为材,诡谲作料,猛火爆炒,五色俱全,惊艳夺目,上桌时嗞嗞作响,一尝之震惊,再尝之讶异,三尝之不由得你不掩卷沉思。
是的,这就是范迁,视角与众不同,取材与众不同,手法更与人不同,最终的效果当然不同。如果寻一寻他与普天下写作者的相同之处?也有,就是描述‘人性’,那取之不尽的源泉。
从他的长篇小说《错敲天堂门》和《白房子蓝瓶子》直到后来出版的《桃子》《古玩街》,范迁笔下的人物可以说清一色的边缘,甚至另类。失意艺术家,性错乱者,年轻的社会反叛者,甚至杀人放火的暴徒和罪犯。他的高明之处是从人性出发,把人物放在各种特殊的环境之下,观察和描述人性如何在外界的重压下所扭曲和裂变,而干出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在他笔下,生活好似一场公平的游戏,你,我,我们众人,在与现实对弈中,每个人的棋路都不一样,某些人步步为营谨慎落子,某些人彷徨踌躇举棋不定,某些人偏听偏信毫无主见,也有某些人大砍大杀死中求生。人世如棋局,我们每个人的今天都是一步步走来,过了汉界楚河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对于那些逸出社会常规者,简单地否定是没用的,范迁的小说抽丝剥茧地描述了人是如何地身不由己,一步错,步步错,由种种微小的机缘聚集起来,从而形成人生巨大的落差。
一个小说家,要做到如实的人物剖析,首先就得放下常规的道德评判。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所有的失落,愤怒,自暴自弃,铤而走险都有其特殊来由,定时炸弹什么时候爆炸谁也不知道。但是搭着人性的脉搏,我们至少可以揣测几分,是什么原因使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许小说的主要作用和长处就在于此,摸骨测相,拆字揣梦,占星卜卦,至于真正的天意,不是区区小说家可以揣测的。
正因为范迁写的是边缘人物,所以更有其特殊性,这特殊性也颠覆了我们对“正常”的概念。其实仔细一想,“正常”往往是刻舟求剑,我们的一生,经历过多少昨是今非,命运是如何和我们开玩笑,我们身上智慧与愚昧并存,我们心里善良与残暴同居,我们的行为软弱与坚强兼而有之,全凭一念而动。我们并没有资格五十步笑百步。
范迁的小说善用心理冲突,冲突是小说的脊柱,在此脊柱上血脉肌腱得以附存,大到以阿战争,苏联解体,中国转向,小到闺房龃龉,男女爱恨,日常流水,冲突无处不在,俯拾皆是。沙特曰:他人即地狱,实为透彻而无奈之言。冲突之花开遍原野,为写作者信手拈来,细细琢磨,拼骨剔筋,塑肉注血,一撒手下地,竟自动奔跑,能跑多远得看自己的造化。
作为小说家的范迁和作为画家的他一样,都具有他那种品牌式的忧郁。他的小说使我们看到无望中的理想,妥协中的不屈,他的粗犷而华美的叙述语言,正如他的绘画笔触和色彩,铺陈出他的主人公们--在情感世界中失败的英雄们,以他们肉体行为的滞怠和僵局,反衬出他们心灵路途的遥远。
我希望范迁的小说能走很远,他揭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生活角落,心理层面,性格特征,和人性在其中的挣扎。他的小说如一部还没拍摄的电影,画面感极强,明暗交错,情节诡异,动作与心理分明。在一地血腥中,爱与柔情之花悄然盛开,使我们得以对人性保持最后一点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