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徐志摩的这次出行是带着对爱情的苦恋之心和躲避国内的凄风苦雨之行,但他想到能很快见到他所敬仰的泰戈尔,那苦闷幽暗的心灵中如时时划过几颗耀眼的流星。他多么渴望能很快见到那位圣哲的老爹,向他倾诉内心的焦虑和凄苦。徐志摩仿佛看见泰戈尔那双朗星般的眼睛流露出无限的慈爱,安慰他说,我的孩子,世界在踌躇之心的琴弦上跑过去,奏出忧郁的乐声。他那银白色的长须,如一道圣洁的拂尘,随风飘髯便可轻轻地拂去他心中的无限苦闷。他用诗低声回答他说,我的心呀,听那世界的低语,这是它对你求爱的表示呀。
如果爱是一种修行,那么泰戈尔是高僧,徐志摩愿匍匐在他的面前聆听着大师对爱情的解语和布经。
美丽的佛罗伦萨,慈祥的白胡子老爹,徐志摩急不可耐地奔上意大利,想尽快见到泰戈尔,一吐这些天心中的积郁。当徐志摩风尘仆仆地穿过荒凉的西伯利亚和他不甚理解的红色苏联,匆匆地赶到佛罗伦萨时才知道,他所敬仰的罗宾老爹,在他到来之前因故提前回了印度。徐志摩扑了一场空,他那颗充满希望的心一下子被失望笼罩了。他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人的情绪往往决定着对自然的感觉。如果你的心情明朗时,看天空彩云如画云卷云舒,看大地小鸟啁啾草木葱茏。而悲观时,看一切不过是凄风冷雨,枯木残壁。徐志摩去欧洲时的心情正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他的心绪极坏,即使是春天的快绿萌发,他看到的只是清明。
他说,我这次到欧洲来倒像是专做清明来的;我不仅上知名的或与我有关系的坟(在莫斯科上契诃夫、克鲁泡德金的坟;在柏林上我自己儿子的坟;在枫丹薄罗上曼殊斐儿的坟;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内的坟,上菩特莱《恶之花》的坟,上凡尔泰、卢骚、嚣俄的坟;在罗马上雪莱、基茨的坟;在翡冷翠上勃朗宁太太的坟,上米开朗其罗、梅迪启家的坟;日内到Ravenna去还得上丹德的坟,到Assisi上法兰西士的坟,到Mautua上浮吉尔(Virgil)的坟),我每过不知名的墓园也往往进去流连,那时情绪不定是伤悲,不定是感触,有风随风,在块块的墓碑间且自徘徊,等斜阳淡了再计较回家。
徘徊在郊外冷落的墓墟之间,夕阳斜照在阴冷萧瑟的墓园里,鸱鸮栖息在干枯的枝头不时发出让人心悸的嚣叫。漫步在芳草萋萋的碑穴之间,不免让人涌起慕古人情,怀旧光华的思绪。吊古,是诗人们慰藉心灵的幽独,让诗人感怀人生的冷酷。看那些红粉变骷髅,玫瑰变泥,梦变烟,火变石……的必然和无情。也许在逝者与生者之间你才能很好地品味人生的来踪去影以及殊路同归的过程。在你眼中看到的万般美景,如山如水都是经历过沧海桑田的冷酷而成的。站在白骨嶙峋的碑墓中,思索着人生究竟是什么?徐志摩不禁想起李白、陆游、陶渊明等人对人生的种种诠释,不禁自心感叹,人生短暂,抓住现在尽情地享受和快乐是真的。这也许就是徐志摩在墓碑之间悟出来的人生真谛?
我们不得不相信世上万事皆有因果的佛家思想。当徐志摩情绪悲戚地热衷于在各个陵园中穿梭怀古之际,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噩耗。他的小儿子彼得,在他到德国之前的一个星期,突发腹膜炎在医院夭折了。等他急匆匆地赶到柏林时,看到的只是小儿子彼得生前玩的小车、小马、小鹅还有一小撮骨灰。他的吊古,终于上到了自己儿子的坟头。
对于这个小儿子,徐志摩内心有着无限的愧疚。当他生命的核刚刚在母亲的肚子里形成时,他的父亲曾冷酷地要求母亲打掉他。他的母亲处于对生命的尊重而拒绝了他的父亲。当他的胚胎在母亲的子宫中渐渐长大时,他的父亲因为要得到理想的爱情,而无情地抛弃了他和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在异国独自诞下了他,才二个月,他的父亲就强迫他的母亲与他签订离婚证书。他们父子唯一的一次相见是他的父亲在拿到离婚自由证书时,隔着婴儿房的玻璃,匆匆地朝他瞥了一眼,那时他才三个月。他的父亲满脑是自己理想的爱情,心早就追随着心中的爱人漂洋回国了。
彼得,一个苦命的孩子,他印象中的父亲就是摆在桌子上的一帧照片。如果有人问起他的父亲,他就爬上桌子抱着父亲的照片拼命地亲吻,再叫一声“大大”。
彼得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有着超人的音乐天赋,刚刚三岁就懂得音乐的节拍。他喜好听贝多芬和瓦格纳的乐曲,一听见他们的音乐他便安安静静。他的母亲为他买了把小提琴,晚间他紧紧地抱着琴睡觉。他还喜欢拿着一节小木棍,站在凳子上模仿指挥家的身手,那认真的劲头,常常让在座人大笑。凡是见过他的不论是德国人还是中国人都爱极了他,说没见过这么聪明可爱的孩子,他的早殇让街坊们都难过得落泪,出殡时竟有八十多个人为这个小小的儿童送行。彼得的早殇让每一个爱他的人都心碎。
徐志摩抚摸着装着儿子骨灰的锡瓶,心里感到尖锐地刺痛。他第一次感到,这个孩子的血肉是曾经从他的血肉中分出的,父爱的源泉从泉眼中汩汩流出。只可惜太迟了,这慈爱的甘液已经不能救活枯萎的鲜花,只能在他的纪念日无声息地流转。
看着彼得那天真可爱的遗像,抚摸着彼得生前穿过的衣服玩过的玩具,徐志摩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这个儿子的存在,面对夭折的儿子他第一次有了负罪之感。他在《我的彼得》中愧疚地说:
我既是你的父亲,彼得,比方说,为什么我不能在你的生前,日子虽短,给你应得的慈爱,为什么要到这时候,你已经去了不再回来,我才觉着骨肉的关连?并且假如我这番不到欧洲,假如我在万里外接到你的死耗,我怕我只能看作水面上的云影,来时自来,去时自去:正如你生前我不知欣喜,你在时我不知爱惜,你去时也不能过分动我的情感。我自分不是无情,不是寡恩,为什么我对自身的血肉,反是这般不近情的冷漠?彼得,我问为什么,这问的后身便是无限的隐痛;我不能怨,我不能恨,更无从悔,我只是怅惘,我只能问!明知是自苦的揶揄,但我只能忍受。
面对儿子的早殇,积郁已久的徐志摩像山洪暴发,他向已经逝去的儿子痛陈着这些年埋在心底之苦,彼得,我说我要借这机会稍稍爬梳我年来的郁积;但那也不见得容易;要说的话仿佛就在口边,但你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又不在口边:像是长在大块岩石底下的嫩草,你得有力量翻起那岩石才能把它不伤损的连根起出——谁知道那根长的多深!
是恨,是怨,是忏悔,是怅惘?许是恨,许是怨,许是忏悔,许是怅惘。荆棘刺入了行路人的胫踝,他才知道这路的难走;但为什么有荆棘?是它们自己长着,还是有人成心种着的?也许是你自己种下的?至少你不能完全抱怨荆棘:一则因为这道是你自愿才来走的;再则因为那刺伤是你自己的脚踏上了荆棘的结果,不是荆棘自动来刺你——
这时的徐志摩心情是复杂的,他第一次审视自己走过的路,承认是条荆棘刺入脚髁的路,而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他既为失去爱子哭,也为自己人生的不如意而哭。
面对张幼仪,徐志摩第一次感到这个自己曾经抛弃的女人是何等的坚韧。当爱情已经逝去,他和她之间,竟有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徐志摩在悼念彼得时写道:
彼得,可爱的小彼得,我“算是”你的父亲,但想起我做父亲的往迹,我心头便涌起了不少的感想;我的话你是永远听不着了,但我想借这悼念你的机会,稍稍疏泄我的积愫,在这不自然的世界上,与我境遇相似或更不如的当不在少数,因此我想说的话或许还有人听,竟许有人同情。就是你妈,彼得,她也何尝有一天接近过快乐与幸福,但她在她同样不幸的境遇中证明她的智断,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与胆量;所以至少她,我敢相信,可以懂得我话里意味的深浅,也只有她,我敢说,最有资格指证或相诠释,在她有机会时,我的情感的真际。
徐志摩知道彼得的早殇对张幼仪的打击更大,但张幼仪却是坚强的。他亲眼看见他过去瞧不起的“土包子”张幼仪,如今已经变成了“什么都不怕”的有胆识有志气的女子。甚至是个可以理解他懂他深浅的知己。
在徐志摩的个性中,有种孩子般的单纯和任性。爱时,灵动风雅热烈而温情。冲动时,可以撕碎花瓣,或在荆棘丛中跳跃。他的骨子里不虚伪不怯懦不歹毒。像一汪清澈的水涧一眼可以看到水底,即使是疾风吹湖林也是风不入骨,转眼间水碧林爽。他没有机心的行为,即使是伤害过别人,往往也可以得到别人的原谅。他的一生,感情跌宕起伏,可是与他感情有关联的几个女人却始终对他念念不忘。
也许,许多人因徐志摩对张幼仪的无情而恼恨他。让人称奇的是,这两个人离婚后感情没有破裂,书信来往不断,反而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徐志摩来德国时,正是他心情纠结意乱情迷的时候,他可以毫不隐讳地跟张幼仪谈起他在国内与陆小曼恋情的风波。而张幼仪像一位长姐不断地宽慰着他。
也许是张幼仪的独立崛起,让徐志摩对她多了许多的欣赏,欧洲之旅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反而比过去近了许多。为了帮助张幼仪排遣失子之痛,在柏林,他和张幼仪一起看《茶花女》,看《圣女贞德》,一起喝咖啡一起到音乐厅。接着俩人又双双南下到英国去看戏,到意大利罗马和佛罗伦萨游历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