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周国套渠的鼓声传到了东边崇国。崇侯虎坐不住了,喊来水官扈方子,问:“姒得水来了三个月,一口井都没打出来,而周国又挖井又开渠的,为什么?”
扈方子一脸苦相,说:“姒得水说了,周国把上游的水脉挖断了,水流不到崇国来,明年万一再旱,崇国要倒大霉。”
崇侯一怔,水脉断了?今后崇人没水喝了?
扈方子说:“地下的水脉断了,换成地上水脉,这就是周人开的渠,如果周国的套渠可以接到崇国的话我们一样可以受益。我去和那头的方茂水官谈了,他只回答了一句话,说,套渠到瓜皮西沟就收渠了。”
瓜皮沟是周崇两国在崇岭山脉那儿的分界沟。西沟臣服于周国,东沟是一个荒凉的山沟,小镇上的人穷得叮当响,孤零零地悬在周崇两国之间,爹不疼娘不爱的,谁也不稀罕。西沟收了渠,汇成了一个水库,东沟人只能眼巴巴看着渠水在西头打转。
祟侯说:“东沟就是天然渠道,把渠水接过来,这边的渠我们筑。”
扈方子叹了口气,说:“周人不肯的。”
崇侯虎的弟弟崇黑虎是出了名的愤青,暴脾气,他对世界的态度永远是批判,批判手段和其他愤青类似,暴力解决一切。他一向看不起周人,听了这话来气了,两道眼光唰地戳中了扈方子的眼珠:“周人不肯?他娘的顶了根棒槌充**,我马上带人去把那个**套渠拆了,看周人有什么抓拿。”
扈方子无缘无故被凶狠的眼光戳了一个激灵,黑爷难说话,他不敢接话头,索性闭了嘴。
崇侯虎沉吟了,一国之主不能意气用事,凡事都要从国家全局考虑。全局里头包括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诸多因素。
崇侯虎这次沉吟沉的时间比较长,还没开始吟,旁边黑虎先嘿嘿一笑,冷笑,说:“屎都逼到屁股眼了,只能去拆,否则周人不知天高地厚。”黑虎从骨子里看不起西伯昌,那个矮子继承了他父亲爵位后实施仁政,一味地尊老,这种人没胆量起兵的。
扈方子这回接话头了,说:“姒得水有一个办法,他曾在瓜皮东沟挖过井,和沟主老灰有交情,扒渠库的事可以让灰沟主去办。”
崇侯虎说话了,说话前也“嘿嘿”一笑,这一笑很奸、很滑、很毒:“也好,以民间的办法对付。东沟人野蛮,他们去扒渠和崇国不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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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又下了一场雨。闪电把天空划得四分五裂,像一个个“井”字,叠射出一副幽怪古奥的卦象。雨水经套渠流到了瓜皮西沟的山中水库,水面越积越大,碧绿碧绿的,连空气都变成了绿颜色。微风一起,吹皱了一汪库水,水与水碰起了小小的波澜,把希望都荡漾出来了。库坝砌得讲究,作了石沿,石头与石头的缝隙无规则地勾勒出了规则,变化中显出了整齐,一到晚上月亮的倒影在水底下神采奕奕,说不出的幽雅与坦荡。
方茂水官在水边踌躇满志,有了套渠,明年夏天不怕旱了。
这个工程倾周国全国之力,三个多月轮班倒,抢在冬日下雪之前搞掂。明天只要把库坝再加固一下就正式完工。后天,西伯昌将率朝臣来瓜皮西沟举行峻工典礼,他这个水官算是完成了一个天大的使命。三个多月了,还没回过山庄,这儿一完工要回家去好好休息休息。
夜冷了,方茂庄主用手在膝关节上揉了揉,似乎受了凉,曲腿动了动,不经意间把一颗小石子踢进了水里,“卟”的一声脆响,水面破了,月亮被涟漪破了相,怪怪的,竟然露出一副狰狞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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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高大的石牌楼前,姒得水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头顶上一块巨大的石匾横在牌楼的正中,石匾上刻着四个方方的大字:瓜皮东沟。
这四个字是姒得水的手迹,前年来东沟看井后一时兴起欣然命笔一气呵成的。
姒得水有信心能说动灰沟主对西头的渠库动手。三个月前灰沟主派人把方蒙扔进午井的事做得就很利落。
姒得水和灰沟主的交情有五丈深。
东沟夹在周国和崇国中间,常年缺水,是个穷山沟。前年夏天灰沟主请姒得水来看井,在石牌楼不远处挖出了一口五丈深的井。这口井救了东沟五百多人的性命。出水那一天灰沟主原本要向姒得水行跪拜礼的,但姒得水把他硬拽了起来,说,我们可以成为异姓兄弟。
那天两人在井边歃血为盟,灰沟主的刀在手心破血时没了轻重,一刀差点把左掌心一划两爿,至今还留着一道很深的疤痕。
灰沟主对姒得水崇敬得不得了,把他当水神。和水神拜把子能不激动吗?那道疤痕现在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喝水不忘挖井人。
正在家里小憩的灰沟主听人传话姒得水来东沟了,就在石牌楼前。灰沟主立即起身赶到牌楼迎接。
他是条粗壮汉子,厚布裤腰带往腰那儿一扎,胸口异常凸出,下盘更显墩实,硕大的屁股走路时甩出一路的英雄气概。
灰沟主把姒得水接到家里,听了周国水渠的事,说:“我看到那个渠库了,可恶的西沟人这是眼馋我呢。”
姒得水轻轻一笑,笑里藏着捉摸不透的高深,说:“这事和西沟无关,全是西伯昌在作怪。”
灰沟主听到西伯昌一愣,再听姒大哥讲来龙去脉:水到西沟截断,东沟将来万物枯萎,必须扒了渠库。言语间表明了这是崇侯虎的意思。灰沟主的精神头陡然一振,暗自感觉自己一脚已经踏进了崇国的朝堂。他早就想投靠崇侯虎,只是穷山沟里多见石头少见人,没人从中牵线。三个月前听了姒得水的话派人去清风寨干掉方蒙就是投靠崇侯虎的一份投名状。现在崇侯虎果然派任务来了,要干大事了。
是的,这是大事。姒得水说把西沟的渠库扒了,那头存不住水,只能往东沟来,灰哥在东沟围一个库,今后可以为崇国引水,东沟就是崇国的源头。
灰沟主一巴掌拍到大腿上,掌心的伤疤焦灼发痛,一阵一阵地告诉他出人头地的时候到了。“他娘的西伯侯把屁放到我鼻孔眼里来了,干,今夜我就带人把库给扒了,水到东沟,哈,源头。”
姒得水脸部肌肉舒展得很开,眉毛眼睛鼻子胡子嘴巴按部就班摆在最自如的位置,单眼皮从容不迫。这是他看准一口井后常有的表情,带有水的气韵。很水。